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饮马河两岸彻底浸透。北风的呼啸声中，夹杂着冰凌相互碰撞的细碎声响，那是河面封冻处不堪重负的呻吟。营地里的篝火大多已然熄灭，只有零星几点如同鬼火般顽强地闪烁着，映照着满地狼藉与蜷缩的人影，更添几分凄凉。
萧北辰回到那顶作为临时居所的、与其他士兵并无二致的破旧帐篷时，身上已沾满了夜巡带来的寒气与营地里特有的污浊气息。他没有丝毫睡意，盘膝坐在以干草铺就的简陋床铺上，体内那缕星陨内息缓缓流转，驱散着身体的疲惫，同时也将今夜所见所闻——那些麻木的眼神、痛苦的呻吟、绝望的质问，以及张嵩话语中透露出的惊人线索——在脑海中反复梳理、推演。
“影”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静立在帐门内侧，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另外几名暗辰卫则散布在帐篷周围的关键位置，如同最警惕的哨兵，守护着这处临时中枢的安宁。
帐篷里寂静无声，只有萧北辰均匀而深长的呼吸，以及帐外永无止息的风嚎。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叩击声，从帐篷外侧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那是暗辰卫之间用于紧急联络的暗号。
“影”的身影瞬间动了，如同鬼魅般滑至帐边，侧耳倾听片刻，随即返回萧北辰身边，低声道：“世子，‘巽风’回来了，有紧急军情。”
萧北辰缓缓睁开双眼，左眼深处的星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让他进来。”
帐帘微动，一道裹挟着刺骨寒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正是负责外围侦察的“巽风”。他依旧穿着那身利于隐匿的灰白色伪装服，须发眉梢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凝重与急切。
“世子！”“巽风”单膝跪地，声音因寒冷和急促而略带沙哑，“属下奉命向北深入一百五十里侦察，发现重大敌情！”
“讲。”萧北辰的声音沉静，听不出波澜。
“巽风”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却清晰地禀报：“草原联军主力，确已在‘黑水河’以北八十里处的‘野狐原’完成大规模集结！兵力远超此前预估，初步判断，披甲控弦之士不下二十万！另有大量仆从部落及辎重队伍，绵延数十里，旌旗蔽空，人马喧嚣，声势极为浩大！”
二十万！这个数字让肃立一旁的“影”瞳孔微缩。这远比朝廷之前预估的、以及饮马河溃兵们传言的数量要多得多！显然，草原诸部此次是倾尽全力，势在必得。
萧北辰面色不变，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主将是谁？兵力构成如何？”
“主帅确认是金帐王庭的‘狮王’兀脱，”‘巽风’继续道，“此人是草原公认的名将，勇猛善战，更兼狡诈多疑。其麾下核心是王庭直属的‘金狼卫’约三万，皆为百战精锐。其余各部，以‘黑狼部’、‘苍鹰部’、‘血蹄部’兵力最多，各有三四万人马，这些部落骑兵来去如风，尤其擅长骑射与奔袭。此外，还有大量被其征服或裹挟的小部落兵马，以及……数量惊人的攻城器械！”
“攻城器械？”萧北辰眉头微蹙。草原联军以往多以骑兵野战见长，大规模使用攻城器械的情况并不多见。
“是！”“巽风”重重点头，“属下冒险抵近观察，亲眼见到他们营中正在组装大量的投石机、重型弩炮，甚至还有数十架高达数丈的‘巢车’！看其制式……不完全是草原风格，似乎掺杂了中原工匠的手笔！”
中原工匠的手笔？萧北辰眼中寒光一闪。这意味着，草原联军不仅兵力雄厚，而且其背后，很可能得到了来自帝国内部某些势力的技术支持！是走私？还是……更直接的勾结？
“他们的动向如何？”萧北辰追问核心。
“根据其营地布局、炊烟数量以及斥候活动范围判断，”“巽风”语气愈发凝重，“敌军完成最后休整与集结，最快三日，最迟五日，必将大举南下！其兵锋所指，首要目标，毫无疑问是饮马河防线！”
他顿了顿，补充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而且，属下在侦察其侧翼部队时，发现‘黑狼部’的斥候异常活跃，多次试图探寻饮马河上游，‘鬼哭涧’一带的水文与小路情况。属下怀疑，他们很可能在计划主力正面强攻的同时，派遣精锐骑兵，试图从上游水浅处迂回渡河，穿插至我军侧后，形成夹击之势！”
正面强攻，侧翼迂回！这是典型的草原战术，但配合其绝对优势的兵力和那些来历不明的攻城器械，威力将截然不同！一旦让其迂回成功，本就摇摇欲坠的饮马河防线，顷刻间便会腹背受敌，彻底崩溃！
帐内的空气，因“巽风”带回的情报而瞬间凝固。二十万蓄势待发的虎狼之师， versus 眼前这支军心涣散、缺粮少药、不足两万（且大半失去战斗力）的残兵败将……实力对比，悬殊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
“影”看向萧北辰，即便以他的冷静，此刻目光中也难免染上一丝沉重。这敌情，比预想中还要严峻十倍！
然而，萧北辰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惊慌失措。他沉默着，目光垂落，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左眼瞳孔深处，那点星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着，似乎在疯狂计算、推演着各种可能。
帐篷里只剩下“巽风”略带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帐外风雪的咆哮。
片刻之后，萧北辰抬起头，目光已然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决断与冷厉。
“消息确认了吗？有无其他佐证？”他看向“巽风”，进行最后的核实。
“确认！”“巽风”斩钉截铁，“属下遇到了另外两组我们派出的斥候，以及……两名韩承志将军部下侥幸逃回的夜不收，他们带回的情报与属下所见基本吻合。那两名夜不收还提到，韩将军本部派出的多批斥候，损失极其惨重，能活着回来的十不存一。”
韩承志的斥候损失惨重？萧北辰目光微动。这似乎从侧面印证了草原联军斥候活动的猖獗与高效，也说明韩承志并非完全没有作为，至少在外围侦察上是下了力气的，只是效果不彰。
“很好。辛苦了，先去休息，饱餐一顿。”“萧北辰对“巽风”点了点头。
“谢世子！”“巽风”抱拳，迅速退出了帐篷。
帐内再次只剩下萧北辰与“影”两人。
“二十万……攻城器械……侧翼迂回……”“影”低声重复着关键信息，语气凝重，“世子，形势危殆。以我军目前状况，正面抗衡，绝无胜算。是否……应考虑战略性后撤，保存实力，等待英国公大军，或者……另寻他法？”
“后撤？”萧北辰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往哪里撤？饮马河之后，便是北境腹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一旦让这二十万铁骑突入，北境千里沃野，亿万生灵，将尽遭涂炭！届时，就算英国公率军赶到，也只能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中央，那里铺着一张他凭记忆粗略绘制的北境舆图。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饮马河的那条弯曲粗线上。
“我们不能撤，也无处可撤。”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饮马河，就是最后的底线。必须在这里，挡住他们！至少……要挫其锋芒，拖住他们！”
“可是……”即便是“影”，此刻也觉得这个任务近乎不可能完成。
“没有可是。”萧北辰打断了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舆图，“敌众我寡，硬拼是死路。但打仗，从来不只是兵力的对比。”
他的手指移向饮马河上游，那个被称为“鬼哭涧”的险要之地。
“他们想迂回，我们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世子的意思是……”
“鬼哭涧地势险峻，水流虽缓，但两岸崖壁陡峭，路径狭窄，大军难以展开。”萧北辰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他猛地抬头，看向“影”：“‘影’，你亲自带‘坎水’和‘艮山’，即刻出发，再探鬼哭涧！我要知道那里最详细的地形、水文、以及所有可能埋伏兵力的地点！尤其是能够制造山崩、落石或者火攻的关键位置！”
“是！”“影”毫不迟疑，躬身领命。
“另外，”萧北辰沉吟片刻，继续下令，“让我们的人，想办法在营地里，‘无意中’散播草原联军即将大举进攻的消息。要突出敌军的强大和残暴，尤其是……他们屠戮俘虏、焚烧村庄的‘事迹’。”
“影”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萧北辰的用意——置之死地而后生！当绝望到了极致，反而可能激发出拼死一搏的血性。尤其是在得知后退亦是死路的情况下。
“属下明白！”
“还有，”萧北辰的目光变得幽深，“重点关注潘龙和韩承志两部的反应。尤其是……他们与外界联络的渠道。”
“是！”
“影”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去，执行这一连串至关重要的命令。
帐篷内，又只剩下萧北辰一人。他缓缓走回舆图前，凝视着那片代表着草原联军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阴影，正向着饮马河方向压来。
二十万大军，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但他眼中，却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愈燃愈烈的火焰。那是仇恨的火焰，是责任的火焰，更是一种属于星辰的、冰冷而执拗的光芒。
敌踪已现，獠牙毕露。
那么，就在这饮马河畔，在这片祖父和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上，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做……寸步难行！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左眼深处的星辉，在昏暗的帐篷里，亮得惊心。
天，快亮了。而黎明带来的，或许不是希望，而是更加浓重、更加血腥的战争阴云。
但无论如何，他已做好了准备。
迎接风暴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