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饮马河大营却在这片黑暗中,被一股无声而紧张的暗流悄然搅动。“草原联军二十万主力已集结完毕,不日即将南下”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残破的营寨、冰冷的帐篷、绝望的士兵之间飞速蔓延。
起初是窃窃私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二十万?真的假的?我们这点人……”
“黑水河那边都看见旌旗了,遮天蔽日!”
“听说带了无数投石车,能把咱们这破营地直接砸烂!”
“他们还屠村……抓到俘虏就……”
恐慌如同冰水,渗透进每个早已麻木的心。但奇怪的是,当极致的恐惧达到顶点,当退路被彻底堵死的认知清晰无比时,一种异样的情绪开始在某些士兵死寂的眼底滋生。那不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一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的决绝。尤其是当一些朔方关的老兵,想起狼牙谷的惨状,想起葬身敌手的同袍和主帅,那股压抑已久的悲愤与仇恨,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妈的,横竖都是死!老子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让鞑子砍头!”
“对!狼牙谷的仇还没报!老王爷和萧将军在天上看着呢!”
“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这种情绪在赵铁鹰所部的朔方关残军中尤为明显。赵铁鹰本人更是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得到萧北辰的默许后,他开始有意识地整顿部下,将那些还有血性、还能提得动刀的士兵重新编伍,分发着仅存的、还算完好的武器甲胄,虽然依旧杯水车薪,但那股求战的气势,与营地其他区域的死气沉沉形成了鲜明对比。
与之相反,潘龙所部的飞云关残军则显得更加躁动不安。潘龙本人的营帐灯火通明了一夜,进出的人员神色匆匆,隐约有争吵声传出。恐慌在他们中间演变成了更直接的怯懦与自保情绪,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逃兵现象,虽然很快被弹压下去,但那股离心离德的氛围却挥之不去。
而营地东侧,韩承志的飞熊军防区,则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与秩序。他们加固了自己的营垒,巡逻队次分明,对外界的流言蜚语似乎充耳不闻,仿佛一道独立的壁垒,冷眼旁观着整个大营的躁动。
就在这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中,天色终于蒙蒙亮。风雪暂歇,但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预示着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中军大帐内,气氛比昨夜更加凝重。得到紧急召见的,只有赵铁鹰一人。萧北辰依旧坐在那张主位上,面前摊开着“影”连夜带回的、关于鬼哭涧地形的详尽勘测图。图上用炭笔清晰地标注出了险要处、可能的伏击点、水流缓急以及几处关键的地质结构点。
“世子!”赵铁鹰大步踏入帐内,身上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您召我?是不是要打了?!”他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战意。
萧北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赵将军,坐。”他指了指旁边的木墩,然后将面前的舆图稍稍推向前,“看看这个。”
赵铁鹰依言坐下,目光落在舆图上,只扫了几眼,那双豹眼便猛地亮了起来:“鬼哭涧!世子,您是想……”
“敌军势大,正面抗衡无异以卵击石。”萧北辰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手指点中鬼哭涧上游最狭窄的一段,“但他们若想侧翼迂回,鬼哭涧是必经之路之一。这里,将是我们送给‘狮王’兀脱的第一份大礼。”
赵铁鹰呼吸顿时粗重起来,身体前倾,死死盯着舆图:“世子高见!这地方,天生就是打埋伏的好去处!两岸崖高林密,中间水道狭窄,只要堵住两头,进去多少都是瓮中之鳖!”他越说越兴奋,手指在图上比划着,“我们可以在这里,还有这里,埋伏弓弩手!崖顶准备滚木礌石!等他们一半人马进入涧口,立刻封死退路,两头夹击,火箭覆盖,保管让他们……”
“不,”萧北辰打断了他,手指移向舆图上一处被特别标记、看似与河道有些距离的陡峭山崖,“主要攻击点,不放在河道两岸。”
赵铁鹰一愣,顺着萧北辰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处名为“落鹰崖”的险峻所在,崖体向外突出,下方正是鬼哭涧水流最为湍急(相对而言,冬季水缓,但河道在此收窄,水流依旧较急)、深不见底的一段,而且崖壁近乎垂直,极难攀爬。
“这里?”赵铁鹰有些不解,“世子,此处虽然险要,但距离河道有数十步之遥,弓弩射程勉强够到,但威力大减,滚木礌石也砸不到河心啊?如何能大量杀伤敌军?”
萧北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赵将军,若你是敌军先锋,率精锐骑兵企图快速通过鬼哭涧,发现两岸异常寂静,崖顶也无伏兵迹象,你会如何?”
赵铁鹰沉吟道:“自然会心生警惕,派出小股部队攀崖侦察,确认安全后,主力才会快速通过。但若侦察无恙,为了争取时间,队形难免会……”他眼睛突然一亮,“会收紧!通过狭窄涧口时,队形必然密集!”
“不错。”萧北辰点头,手指重重敲在“落鹰崖”上,“我要的,不是零星的杀伤。我要的,是一击……断其脊梁!”
他目光锐利如刀,看向赵铁鹰:“若在敌军先锋主力最密集处通过落鹰崖下河道时,整片山崖,轰然崩塌呢?”
“山崩?!”赵铁鹰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缩,“世子,您是说……人为制造山崩?!”
“落鹰崖地质结构特殊,岩层风化严重,内部多有裂隙。”“影”的声音如同幽魂般在帐内角落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属下与‘艮山’仔细勘验过,崖顶有几处关键支点,若以火药精准爆破,配合‘艮山’的巨力破坏,有七成把握,可令临河一侧的巨大岩体整体坍塌。崩塌的巨石,足以堵塞河道,更可将通过其下的任何队伍……彻底埋葬。”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赵铁鹰张大了嘴,被这个大胆、疯狂却又极具诱惑力的计划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想象一下,成千上万的草原精锐骑兵,正拥挤在狭窄的河道中,突然之间,天塌地陷,数以万吨计的巨石轰然砸落,那将是何等恐怖的景象?!这已不再是伏击,而是天罚!
“妙!妙啊!”赵铁鹰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在颤抖,“一旦成功,不仅能让其迂回部队损失惨重,更能极大震慑敌军主力,打击其士气!甚至可能拖延其整个南下的步伐!世子此计,真乃神来之笔!”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眉头紧锁:“可是……世子,此举有几个难点。第一,火药从何而来?我们营中存量极少,且多是用于守城的黑火药,威力恐怕不足。第二,派谁去执行?此计关键在于隐蔽和精准,必须在敌军侦察过后、主力通过前的极短时间内完成布置和引爆,风险极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何确保敌军一定会走鬼哭涧,并且其先锋一定会在我们计算的时间和位置通过落鹰崖下?”
面对赵铁鹰连珠炮似的疑问,萧北辰神色不变,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火药,”“影”再次开口,“‘离火’擅长此道,他已勘察过营地库存,数量确实不足。但他提及,韩承志将军的飞熊军中,似乎储备了一批来自兵部武库、威力更强的‘震天雷’。”
韩承志?赵铁鹰脸色微变。
萧北辰接口道:“此事,我自会与韩将军交涉。至于执行人选……”他的目光落在“影”身上,“‘影’会亲自带队,‘艮山’负责破坏岩体结构,‘离火’负责火药布置与引爆,‘巽风’、‘坎水’负责警戒与传递消息。他们五人,足矣。”
听到由暗辰卫最精锐的五人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赵铁鹰心中稍定,但依旧担忧:“可是……风险还是太大……”
“打仗,岂能无风险?”萧北辰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如何引君入瓮……”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不是派了大量斥候探查鬼哭涧吗?那就让他们探。‘巽风’和‘坎水’会制造一些‘无意中’暴露的痕迹,让他们的斥候‘确认’那里只有小股溃兵活动,并无大规模伏兵。同时……”
他的目光投向帐外,仿佛穿透营垒,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们需要一场‘败退’。”
“败退?”赵铁鹰再次愣住。
“派出一支队伍,人数不必多,五百人即可,伪装成我军试图前出侦察或建立前沿阵地。”萧北辰缓缓道,“在鬼哭涧以南二十里处,与敌军斥候或先锋小队‘遭遇’,稍作抵抗,便‘仓皇溃退’,一路丢弃旌旗、辎重,逃回饮马河大营。要让敌人相信,我军士气低落,已无力在外围与他们争夺,只能龟缩主营。如此一来,他们对于通过鬼哭涧进行侧翼迂回,便会更加放心大胆,甚至为了抢功而急行军。”
赵铁鹰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对这位年轻世子的谋算感到一阵寒意。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谋划,更是对人心、对敌军心理的精准把握!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末将……明白了!”赵铁鹰重重抱拳,眼中充满了敬佩与决然,“末将愿亲自率领这支诱敌之兵!”
“不,”萧北辰摇头,“你是朔方关主将,需要留在营中稳定军心,整顿防务。诱敌之事,我另有安排。”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赵将军,落鹰涧之事,乃绝密。除你我与执行者外,绝不可泄露半分。营中一切照旧,尤其要稳住潘龙所部,必要时,可以表现得更加‘悲观’一些。”
赵铁鹰心领神会:“末将明白!定不会让潘龙那厮看出破绽!”
“去吧。”萧北辰挥了挥手,“抓紧时间整顿兵马,加固南岸营垒。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是!末将告退!”赵铁鹰肃然行礼,转身大步离去,步伐比来时更加坚定有力。
帐内,再次只剩下萧北辰与“影”。
“世子,”“影”低声道,“韩承志那边……”
萧北辰站起身,走到帐边,望着东面那片沉寂的营区,目光幽深:“是该去会会这位‘飞熊将军’了。准备一下,我们即刻过去。是敌是友,总要见了才知道。”
他攥紧了袖中那枚刻着北斗七星的黑色铁牌。落鹰涧奇袭计划已然出炉,这是绝境中撕开的一道裂口,一线生机。但要将这计划付诸实施,韩承志的态度,以及他手中的“震天雷”,将是关键中的关键。
反击的号角,即将在这绝望的饮马河畔,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悄然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