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的死亡,像一层厚重的冰霜,覆盖在异察司每一个成员的心头。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工作,加上面对未知威胁的心理压力,让指挥中心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技术团队对张弛公寓及三个节点的反复勘查,未能发现新的物理证据;对另外六名报案人的保护性监控,也未能阻止他们接二连三地遭遇越来越危险的“意外”,虽因防护及时未出人命,但精神几近崩溃。一种无形的挫败感和焦虑在悄然蔓延。
“这根本是在被动挨打!”陈景难得地显露出烦躁,他将一份最新的受害者生理指标报告摔在会议桌上,“他们的细胞损伤在加剧,神经系统持续处于过度应激状态,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意外’杀死,也会器官衰竭或者精神分裂!我们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白素心虽然依旧沉静,但眼底也带着疲惫:“我尝试了多种追踪秘法,但那三角场域的能量源飘忽不定,仿佛其核心并不稳定,或者……是移动的。而且,每次尝试深入感知,都会受到一种强烈的‘杂讯’干扰,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渡鸦的投影沉默地闪烁着,他的大部分算力都投入到海量数据分析和模型构建中,试图找出“镜中血影”现象的发生规律和物理机制,但进展缓慢。
所有的压力,最终汇聚到了陆明深身上。作为组长,他必须做出决策,打破僵局。他清楚地感觉到,队员们投向他的目光中,除了期待,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关于他为何如此坚决地接手这个案子,关于他听到“镜中血影”时那一瞬间的失态,关于他三年前那段语焉不详的过去。
是时候了。他必须揭开那个伤疤,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为了获取信任,为了将可能的关键线索摆在台面上。
傍晚,在一次毫无进展的案情分析会后,陆明深没有宣布散会,而是走到会议室前端,关闭了不断刷新数据的主屏幕。他背对着众人,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城市灯火在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知道大家有很多疑问,”他转过身,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关于我为什么对这个案子如此……执着。现在,我把我知道的,关于三年前的那件事,告诉你们。”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连渡鸦的投影都凝滞了。陈景放下了手中的平板,白素心抬起了头,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陆明深深吸一口气,眼神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下午。
“三年前,我还不是异察司的组长,只是刑侦支队一个普通的副队长。我的搭档,叫**赵伟**,一个干了二十年刑侦的老兵,乐观、可靠,像老大哥一样。”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与痛楚,“我们当时在追查一桩跨国古董走私案,线索指向一面据说来自西域古国、有着奇特纹路的**青铜鎏金嵌珐琅手柄镜**。据传言,那面镜子有些邪门,经手过它的人或多或少都出了点事。”
他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他们接到线报,走私团伙将在城郊的一处废弃仓库进行交易。他们带队布控,行动顺利,成功抓获了主要嫌疑人,并缴获了那面古董镜。镜子被作为重要证物带回,暂时存放在证物室。
“问题出在第二天。”陆明深的语气变得沉重,“赵伟说他要去证物室再仔细看看那面镜子,找找有没有被忽略的细节。我手头有别的报告要写,就没跟他一起去。”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握紧,“大约半小时后,我接到大楼保安的紧急呼叫,说赵伟在电梯里出事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凝聚勇气,才继续描述那地狱般的场景:“我冲到电梯口,门开着,里面……全是血。赵伟倒在血泊里,喉咙……被割开了。他用自己的手表表壳……现场没有其他人,电梯监控显示,从他进入电梯到事发,只有他一个人。”
陆明深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渊里捞出来:“监控录像里,他进入电梯后,一切正常。但电梯运行到中途,他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猛地转向内侧的镜面墙壁。他的表情扭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自我怀疑。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嘶吼着——‘不对!你不是我!我才是真的!我是赵伟!你是冒牌货!’ 反复吼了几遍,然后就像疯了一样,用力掰下表壳,毫不犹豫地……。”
会议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即使是最理性的陈景,也能想象出那场景的诡异与惨烈。
“最无法解释的是,”陆明深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现场勘查发现,电梯的镜面上,留下了半枚清晰的指纹。技术部门反复比对,结果是……那枚指纹,与赵伟本人右手食指的指纹,在十二个关键特征点上,**完全吻合**。”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四个字,“一个他自己,在镜子上,留下了他自己的指纹。但根据力学角度和位置判断,那又绝不可能是他正常接触镜面留下的。这成了悬案,一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谜团。也是我心中……一直过不去的坎。”
他讲述完毕,会议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压抑、震惊、以及对那种未知力量的寒意,弥漫在空气中。
过了一会儿,白素心率先开口,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打破了凝固的气氛:“头儿,感谢你的信任。根据你的描述,我认为三年前的案子,与现在的‘镜中血影’,虽然都涉及镜子和自我认知,但本质上有**关键差异**。”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
“赵伟警官的案件,核心是 **‘自我认知’的崩溃**,”白素心分析道,“他看到的镜中影像,在他认知里,是‘冒牌货’,是‘假的我’。他是在与一个被他认定为‘非我’的存在对抗,导致了极度的认知失调和自毁行为。这更像是一种……**人格替换**或者说**存在性否定**的幻觉。”
“而当前的案件,”她继续道,“受害者们看到的,是‘浑身是血的自己’。他们认知到那是‘我’,但是一个‘遭遇不幸的我’、‘来自未来的我’或者‘另一个维度的我’。这是一种 **‘看到另一个我’** 的现象,更偏向于**预知、警示,或者平行时空的感知重叠**。前者是摧毁‘自我’,后者是展示‘他我’。”
陈景若有所思:“从神经学角度看,这确实是两种不同的机制。前者可能涉及大脑中负责自我识别和身体意象的区域(如顶叶和岛叶)的功能紊乱;而后者,可能更与颞叶(处理复杂知觉和记忆整合)以及尚未明确的、可能感知高维信息的脑区有关。”
渡鸦适时地插入了新的发现,将众人的思绪拉回现实:“基于白顾问的分析,我调整了数据筛查方向。不仅追踪受害者经过的‘节点’,也筛查了他们可能接触过的、任何具有特殊反射性质的表面。同时,我对三年前那面古董镜的流转记录进行了深度挖掘。”
主屏幕再次亮起,显示出复杂的城市地图和数据流。
“第一,关于当前受害者:除了之前确定的三个主要节点(地铁站洗手间、寰宇大厦电梯、复古理发店试衣镜),我发现所有受害者,在事发前24小时内,都曾短暂经过或靠近几个**次级地点**——比如**复兴路的地下人行通道**(墙壁贴有光滑瓷砖)、**跨越清河的一座人行天桥**(不锈钢护栏光可鉴人),甚至是一家**新开的网红咖啡厅**(大量使用黄铜装饰和镜面元素)。这些地点,同样分布在那三个主要节点构成的三角区域内,像是……能量场的‘涟漪’或者‘触须’。”
他放大地图,那些次级地点如同星辰般散布在三角区域内。“这表明,‘现象’的发生并非绝对依赖那三个主要节点,只要处于这个被标记的三角‘场域’内,接触足够光滑的反射面,就有可能被‘标记’或触发幻觉。”
“第二,关于古董镜:我追溯了它的来源。它最初出现在三年前东南亚某国的一次地下拍卖会,据称出自一个被风暴冲垮的古墓。更重要的是,在它的拍卖记录和早期持有者信息中,我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关联——其中一个中间人的加密通讯记录里,出现过与‘熵’组织外围成员接触的痕迹。虽然无法直接证明‘熵’主导了这一切,但线索指向了他们。”
“熵”……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从吴超的直播案,到李博士的意识实验,再到如今的镜中血影,似乎都有这个神秘组织的影子在背后摇曳。
会议在凝重的气氛中结束。新的线索带来了方向,也带来了更深的忧虑。如果这真的是“熵”组织在利用某种设备进行“现实干涉”实验,那么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测试人类的心理承受极限?收集现实稳定性的数据?还是……有着更可怕的图谋?
夜深人静,陆明深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他没有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那个小小的洗手池前。池子上方,挂着一面普通的方形镜。他需要一点冷水让自己清醒一下。
他拧开水龙头,双手接起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冰冷的感觉暂时驱散了疲惫。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熟悉的面容,带着连日熬夜的憔悴和深埋在眼底的沉重。
灯光似乎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可能是电压不稳。
就在那一瞬间——
镜子里,那个与他穿着同样衣服、有着同样表情的“陆明深”,右眼,极其快速地、几不可查地**眨动了一下**。
那不是他控制的动作!
那眨动的频率、幅度,带着一种微妙的、不属于他的……异样感。
陆明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猛地回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只有台灯的光晕,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他再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镜子。
镜中的倒影,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脸上带着与他一样的、刚刚经历过剧烈动作后的惊疑不定。一切恢复正常,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异样,只是他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但陆明深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股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同粘稠的液体,再次悄然包裹了他。
他缓缓抬起手,触摸着冰冷的镜面。指尖传来的,只有玻璃的坚硬和冰凉。
敌人,不仅仅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在那些节点的背后。
它,已经通过镜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就这样与镜中的自己对峙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台灯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光与影的边界,无声地蠕动、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