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的黎明,凤阳城是在一股刺鼻的烟味中醒来的。
不是炊烟,不是硝烟,而是烧焦的木头、皮革、甚至某种油脂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朱聿键推开窗户,看到城北方向腾起数道黑烟,在晨光中扭曲上升。
“清军在烧什么?”他皱眉。
陈默匆匆赶来,脸色发青:“殿下……清军把城外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了。树林、草棚、甚至……阵亡将士的遗体。”
朱聿键心头一沉。多铎这一手狠毒——不仅断绝了凤阳城获取柴草的可能,更是在进行心理战:让守军看着同袍的遗体被焚,却无力相救。
“粮仓那边如何?”
“百姓已经开始抢树皮、挖草根了。”陈默声音苦涩,“昨天一天,城内饿死十七人,都是老弱。医官说,再这样下去,饿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朱聿键握紧拳头。饥饿是最残酷的武器,它能一点点磨灭人的尊严和希望。
“走,去粮仓。”
---
粮仓设在城南旧官署,原本存放着凤阳府十年积粮,如今已空空如也。仓外排着长队,男女老幼,人人手持破碗,眼神空洞地望着仓门。
粥棚里,几个妇人正在熬“粥”。大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液体,能看见几粒米、大量野菜,还有些说不清是什么的碎屑。粥稀得能照见人影。
朱聿键走到锅边,用木勺舀起一勺,仔细看了看。除了米和野菜,似乎还有树皮磨的粉,还有……虫子的残骸。
“殿下……”负责粥棚的老吏噗通跪倒,“老朽该死……实在没有粮食了。这点米还是从王府的配给里省出来的……”
“起来。”朱聿键扶起他,“不怪你。”
他转身面对排队的百姓,提高声音:“乡亲们,我知道,大家饿。我也饿。”他拍了拍自己的腹部,“从三天前起,我和王府所有人,每天也只喝两碗这样的粥。”
人群一阵骚动。
“但我要告诉你们——我们还没到绝路!”朱聿指向城内那些新开垦的土地,“看见那些土豆苗了吗?它们还活着,还在长!只要再坚持一个月,我们就能收获第一批土豆,就能吃饱!”
“一个月……”有人喃喃道,“我们还能活一个月吗?”
“能!”朱聿键斩钉截铁,“从今天起,所有青壮男子,每天多配一两粮食——不是白给,是要去干活!挖野菜、捕鱼、甚至抓老鼠!凡是能入口的,都要收集起来!妇女老人孩子,留在城里,继续照料土豆田!”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和些:“我知道,有些人家已经断了粮。从今天起,王府设立‘济急处’,谁家实在撑不住了,来登记,每天额外领一碗粥——但只有真正快饿死的人才能领。若有欺瞒多占,全家逐出凤阳!”
这是最后的办法。有限的资源,必须用在刀刃上。
人群沉默了。许久,一个老汉颤巍巍走出来:“殿下……老汉一家五口,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小孙子才三岁,昨天饿得直哭……”
朱聿键看向陈默。陈默点点头,示意这老汉说的是实情。
“去济急处登记。”朱聿键对老汉道,“但你的两个儿子,从今天起要编入搜粮队,去淮河捕鱼。能做到吗?”
“能!能!”老汉连连磕头。
类似的场景在各处上演。朱聿键在粮仓待了一个时辰,亲自为最困难的家庭登记、分发那碗救命的稀粥。他的左肩还在作痛,每次抬手都牵动伤口,但没有人敢劝他休息。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的王爷,真的在和所有人同甘共苦。
离开粮仓时,朱聿键忽然一阵眩晕,扶住墙壁才没倒下。陈默连忙搀住他。
“殿下,您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没事。”朱聿键摆摆手,“去棱堡。清军今天该有动静了。”
---
果然,午时刚过,清军开始了新一轮进攻。
这次不再是试探。多铎显然也意识到了时间的重要性——他知道凤阳城快撑不住了,但夜长梦多,万一真有援军呢?
清军出动了真正的精锐:三千满洲重甲兵,分为三队,每队配十架云梯、两架冲车。他们不再冲锋,而是稳步推进,盾车在前,重甲在后,弓箭手压阵。
更致命的是,清军调来了二十架投石机——不是用来砸城墙,而是抛射燃烧物。裹着油脂的草球、浸透松脂的木头,被点燃后抛向城内。
“灭火队!”棱堡上,赵铁柱嘶声吼道。
早已准备好的民夫提着水桶、沙袋冲上城墙。但燃烧物太多了,有几处民房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
“殿下,清军这是要烧城!”李之藻被担架抬上棱堡——他的右腿已经截肢,但坚持要上城督战。
朱聿键透过观察孔,看着那些稳步推进的重甲兵。多铎学聪明了,不再用人命硬填,而是用火攻消耗守军精力和资源。
“让炮营换霰弹,打投石机。”朱聿键下令,“燧发枪营集中火力,打重甲兵的面门和关节——其他地方打不穿。”
“是!”
战斗再次打响。但这一次,守军明显力不从心。许多人饿得手脚发软,拉不开弓,举不起枪。即使燧发枪齐射,也因为射手体力不济,准头大失。
重甲兵已经推进到护城壕边,开始架设云梯。
“倒火油!”赵铁柱急吼。
但火油……已经所剩无几。前几天为了阻挡清军,几乎用光了库存。
只有三桶火油被倾泻下去,点燃的火墙稀稀拉拉,很快被清军用沙土扑灭。
第一架云梯搭上了棱堡。一个身材魁梧的满洲白甲兵率先登城,他手持巨斧,一斧劈开垛口后的守军,鲜血喷溅!
“拦住他!”赵铁柱提刀冲上。
但更多的人登上了城墙。重甲兵如潮水般涌上棱堡,与守军展开惨烈的肉搏。
朱聿键拔出长剑,正要亲自上阵,被陈默死死拉住:“殿下!您不能再受伤了!”
“放手!”
“殿下!”陈默跪倒在地,“您若战死,全城就真的完了!让末将去吧!”
他抢过一柄长矛,带着亲卫冲入战团。
棱堡上,厮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守军凭着地利的优势,勉强将清军压制在垛口附近,但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朱聿键强迫自己冷静。他观察着战局,忽然发现一个细节——清军的重甲兵虽然勇猛,但动作有些迟缓,呼吸沉重。是了,他们身披数十斤重甲,长途跋涉而来,又顶着箭雨冲锋,体力消耗极大。
“传令,”他对身边的传令兵道,“让所有守军且战且退,把清军往棱堡内部引。那里通道狭窄,重甲转身不便。”
“是!”
命令传达。守军开始有秩序地后撤,将清军引入棱堡内部纵横交错的通道。
果然,重甲兵在狭窄空间里笨拙不堪。他们的大刀长矛施展不开,反而被守军从侧面、背后用短矛、匕首偷袭。许多人不是战死,而是被活活困死在甲胄里——缺氧、中暑、甚至被自己的重量压垮。
多铎在远处看到这一幕,气得摔了马鞭:“废物!一群废物!”
但他知道,今天不能再攻了。重甲兵是八旗精锐,死一个少一个。
“鸣金收兵!”
清军如潮水般退去。棱堡上,守军也精疲力竭,许多人直接瘫倒在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
朱聿键登上城墙,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尸体堆积如山,鲜血顺着城墙往下流,在夕阳下凝固成暗红色的污迹。
“伤亡如何?”他问。
“阵亡……三百余人,重伤两百。”赵铁柱左臂挨了一刀,简单包扎后还在渗血,“清军留下了至少五百具尸体,大多是重甲兵。”
又是一场惨胜。但守军还能承受几次这样的“胜利”?
朱聿键望向城内。几处民房还在燃烧,黑烟滚滚。百姓们在自发救火,但水源不足,火势一时难以扑灭。
“殿下,”王琛踉跄跑来,老脸上满是烟灰,“粮仓……粮仓起火了!”
朱聿键心头一紧:“损失多少?”
“烧掉了三个仓房,存粮……损失了三成。”
三成。原本只够五天的粮食,现在只够……三天半。
朱聿键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悲喜,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
“陈默。”
“属下在。”
“今夜,你亲自带队,出城。”朱聿键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不必袭营,不必杀敌。只有一个任务——去清军的营地,偷粮。”
陈默愣住了:“殿下,这……”
“清军八万人,每日耗粮巨大。他们的粮仓必然有存粮。”朱聿键道,“选最精锐的五十人,带足火油和震天雷。若偷不到,就烧掉。总之,不能让多铎舒舒服服地围城。”
这是孤注一掷。成功了,或许能多撑几天;失败了,就是五十条人命。
但陈默没有犹豫:“属下领命!”
“记住,”朱聿键看着他,“我要你们活着回来。”
“是!”
夜幕降临。凤阳城在余烬和血腥中沉默着。
而城外,清军大营里,多铎正在大发雷霆。
“五百重甲!五百!”他摔碎了心爱的玉杯,“朱聿键……本王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王爷息怒。”幕僚小心翼翼道,“凤阳城已到绝境。粮仓被烧,存粮最多支撑三日。三日后,不攻自破。”
“三日……”多铎冷笑,“本王一日都不想等了。传令,明日清晨,全军总攻!不分主次,四面齐攻!本王倒要看看,他朱聿键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嗻!”
而在凤阳城南,一小队黑影正悄悄滑下城墙,消失在夜色中。
为首的是陈默。他身后是四十九名最精锐的“潜龙卫”——这些从凤阳高墙就开始跟随朱聿键的死士,此刻眼神平静,仿佛不是去赴死,只是去执行一次普通任务。
他们的目标:清军粮仓。
他们的希望:为这座城,偷来一线生机。
夜色如墨,星光暗淡。
凤阳城的第八天,在火光和鲜血中结束了。
第九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