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正那句裹挟着整个柳家命运的毒咒,像一条冰凉的毒蛇,钻进柳彦卿的耳朵,缠绕住他的心脏,然后猛地收紧。他不是走,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口气,踉跄着冲出了刘府那扇沉重压抑的朱漆大门。
门外,陈文远的马车静静候着。车夫见他面如金纸、脚步虚浮地扑出来,吓了一跳,赶忙打起帘子。
柳彦卿几乎是摔进车厢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个阳光明媚却杀机四伏的世界,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用手肘死死抵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却吸不进多少空气,肺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冷汗不是渗出,而是瞬间涌遍全身,里衣顷刻湿透,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战栗。
“现在知道怕了?”陈文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没有了往日的圆滑或试探,只剩下一种深切的疲惫与沉重,“刘文正这话,不是空口恫吓。吏部掌百官考功、稽勋、验封,若他真铁了心要‘详查’,鸡蛋里尚能剔出骨头,何况你们柳家这几年风头太盛,树大招风。从侯爷的兵部权柄,到二郎的军中晋升、三郎的南北商路,乃至……贵府那位小郡主的种种‘异处’,落在有心人眼里,哪一桩不能牵强附会,引申出无穷祸端?”
柳彦卿抬起头,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不是恐惧个人前程,而是那种至亲家人被最阴毒手段瞄准、自己却一时束手无策的无力与恐慌,几乎要将他吞噬。
“别再跟我说什么史笔风骨了。”陈文远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风骨是庙堂脊梁,可贵。但很多时候,它也是最容易被折断的。彦卿,此刻回头,未必就是怯懦。去找李敏中,服个软,按他们的意思,把那稿子改得温和含糊些。退一步,海阔天空。保住柳家满门平安,才是眼下最紧要的。”
柳彦卿闭上眼。黑暗中,父亲书房“忠毅传家”的匾额,二哥谈及新船时飞扬的神采,三弟朔方城头浴血的背影,还有妹妹看着他时,那双清澈信任、仿佛能安定一切的眼睛……交替闪现。最后,是那三部墨迹已干、却重若泰山的稿本,以及其中那些被要求抹去或扭曲的、浸透血泪的史实。
喉结剧烈滚动,吞咽下满口苦涩,再睁眼时,眼中那簇几乎被寒冰浇灭的火苗,竟又顽强地、微弱地跳动起来。
他缓缓摇头,声音沙哑破碎,却异常清晰,像碎玉落在冰面上:
“陈学士……青山若需以曲笔、以退让换取……那山,宁可不要。”
陈文远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眼中似有震动,有惋惜,最终化为一声更沉重悠长的叹息,不再言语,只朝车外吩咐:“不回翰林院,转道,永安侯府。”
马车在凝固般的沉默中驶向永安侯府。柳彦卿知道,陈文远是对的,这场风暴已非他一人一书案所能抵挡,它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扑柳家的大门。
永安侯府,书房。
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屋内只点了几盏油灯,光线昏黄摇曳,将人影拉扯得变形,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幢幢鬼魅。空气沉凝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柳承业听完儿子的叙述,放在紫檀木椅扶手上的手,缓缓握紧,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微微凸起。这位历经沧桑的兵部尚书,面色沉静如古井,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是极力压抑的怒海狂涛。
“内外勾连……军政相通……妖异惑众……”柳承业低声重复着这几个淬毒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刀锋刮过骨骼,“刘文正,好一招釜底抽薪。他不与你辩史实真伪,直接扬言要泼污构陷,掀翻棋盘。这是要乱我方寸,逼我们自乱阵脚,甚至……”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淬火的剑锋,扫过三个儿子:“甚至想让我们父子兄弟之间,因这无端的猜忌而生隙,他好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柳彦博“腾”地站起,周身煞气勃发,眼底布满血丝:“我这就去召集人手!今夜就让他刘文正晓得,什么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混迹商海江湖,第一反应永远是最直接、最暴烈的反击。
“胡闹!坐下!”柳承业低声喝道,不怒自威,“你当这是市井斗殴?你一动武,便是将‘嚣张跋扈、袭击朝廷命官’的罪名亲手递到他刀下!届时他无需再编造任何谎言,便可名正言顺地将柳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境!”
柳彦博胸口剧烈起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知父亲所言是实,重重一拳砸在自己腿上,满腔愤懑无处发泄,颓然坐下。
柳彦卿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强迫自己恢复了冷静,他看向一直安静坐在窗边矮凳上的妹妹。从始至终,柳念薇都未曾出声,只是低头专注地解着一个复杂的九连环,金属环相碰,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紧绷的书房里,竟奇异地抚平了几分躁动的杀意。
“念薇,”柳彦卿声音干涩地开口,带着浓浓的自责与愧疚,“此事……因我执拗而起,连累全家了。”
柳念薇终于抬起头。她没有先看满脸愧疚的大哥,而是将目光投向父亲柳承业,问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问题:
“爹,陈学士送大哥回来时,除了转述刘文正的威胁,可还说了别的?尤其是……关于刘文正本人近况,或者他为何突然选择用如此激烈手段?”
柳承业微怔,仔细回忆道:“陈文远只说刘文正此计歹毒,让我们切勿自乱。他……似乎无意间提了一句,说刘文正近来在吏部颇为不顺,几次想提拔的亲信都被左侍郎压了回去,心中积郁已久,对那位左侍郎颇有怨怼。”
柳念薇小巧的眉毛轻轻一挑,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了然如星火的光芒。她放下九连环,金属环落在紫檀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坚定的“嗒”声。
“这就对了。”她站起身,走到书房中央那张巨大的大周疆域图前,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山川城池上,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更深处交织的人心与权欲,“他不仅仅是在威胁,更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同时也在转移他自己的困境。”
“试探?转移?”柳彦博拧眉。
“对。”柳念薇转过身,小小的身躯在昏黄跳动的灯火下站得笔直,语气冷静得不像个孩童,“刘文正的根本目的,是逼大哥改史稿,维护他刘家及其同党的脸面与旧利。但他深知,直接以权势压大哥,未必奏效,且易落人口实。于是,他选择了更阴险也更有效的一招——攻击整个柳家,逼我们内部施压,迫使大哥屈服。”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在空中虚点,仿佛在勾勒一张无形的网:“他的盘算大概是:我威胁要查你柳家(哪怕是污蔑),你们必然恐慌。为求自保,你们家族内部就会产生矛盾,埋怨大哥这个‘祸端’,逼他让步妥协。他甚至期盼着我们父子兄弟因此反目,给他可乘之机。”
“同时,”她话锋一转,眼中锐光更盛,“陈学士无意透露的信息至关重要。刘文正在吏部不顺,对左侍郎心怀怨怼。他此次选择如此极端激烈的手段,恐怕也有借此事转移朝野视线、巩固自身权位的企图。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柳家‘可能的嫌疑’上,他吏部那些糟心事、那些政敌,谁还会紧盯?若运作得当,他甚至能借‘配合调查’或‘清理门户’之名,打击异己,安插亲信,一举多得。”
一番抽丝剥茧的剖析,将刘文正看似疯狂恶毒的威胁,还原成了充满精算与功利目的的政治行动。书房里其余三人听得心头震动,尤其是柳承业,看向幼女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深沉的忧虑。这等洞悉人心、透析时局的能力,岂是寻常孩童能有?这智慧的光芒,有时比刀剑更为耀眼,也更易招灾引祸。
“所以,他的威胁,实则外强中干?我们不必过于惧怕?”柳彦卿捕捉到一丝希望。
“恰恰相反。”柳念薇摇头,小脸上神色凝重,“威胁本身是致命且真实的。若我们应对失措,真被他泼污成功,或内部先溃,便是灭顶之灾。但他这番算计的根基,建立在‘我们将恐慌自乱’的预判之上。我们偏不随他的意。”
她走回座位,重新拿起那副九连环,却没有继续解,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环,眼中闪烁着与她手中物件同样冷静、精密的光芒。
“他要搅浑水,让我们在恐惧中盲目挣扎,直至溺毙。”柳念薇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那我们就把水烧开,让下面藏着的所有淤泥沉渣、鬼蜮伎俩,全都翻滚上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看看到时候,最先被煮熟烫伤、无所遁形的,会是谁。”
“烧开?如何烧?”柳彦博急问,他喜欢这种带有反击意味的比喻。
柳念薇不答,反而再次看向柳彦卿:“大哥,你那稿子里,除了刘焕、叶承嗣这些板上钉钉的,是不是还有些……牵扯更广、但证据稍显模糊,或者只存在于当年传闻、旧档提及却未及深究的疑点?比如,当年江南盐税巨案背后可能的更大靠山,二皇子求取金丹背后更复杂的供应网络?”
柳彦卿略一思索,肯定地点头:“有。比如盐税案卷宗中曾含糊提及‘京中有力者为奥援’,但未指明;二皇子炼丹所需几味罕见药材,追查来路时曾隐约指向几个与边镇往来密切的皇商,但因先帝病危、朝局骤变,这些线索都中断了,成了悬案。”
“很好。”柳念薇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锐利如新发硎的刀锋般的弧度,“那咱们,就帮他‘深查’一下这些悬案,顺便……请更多该看到的人,一起来‘观摩’。”
她放下九连环,开始清晰、有条不紊地说出她的计划,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大哥你回翰林院后,不必再刻意隐藏。反而可以将这些‘悬案’‘疑点’,以史家‘存疑备考’的严谨笔法,稍作整理,增补为你那稿子的附录或注释。不必妄下断言,只客观列出已知线索,提出合理疑问。例如:‘盐税一案,牵连甚广,卷宗隐语暗示京师有贵胄暗中斡旋,然究系何人,资料残缺,存疑待考’;‘金丹药料,多产南疆险僻瘴疠之地,采集运输非寻常商贾可为,其渠道疑与边镇将领、豪商有涉,然查无实据,亦存疑’。”
柳彦卿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这……这不是将火引到自己身上?将把柄送与他人?”
“不,这是将他的火,引向他自己身后的柴堆,乃至整片他赖以藏身的树林。”柳念薇摇头,目光冷静,“你写的只是‘存疑’,是史官恪尽职守、力求周全的表现。但看到这些‘存疑’的人会是谁?首先是刘文正、叶家,然后是那些可能被‘贵胄’、‘边将’、‘豪商’影射到的其他勋贵世家。他们会不会心惊肉跳?会不会互相猜忌——这柳家小子到底知道了多少我们的事?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致命把柄?他今天能写‘存疑’,明天会不会就找到了‘实证’?”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刘文正想孤立我们,让我们承受所有压力。我们偏要把水搅得更浑,把更多潜在的、可能被他拉拢或是本就与他同气连枝的人,全都拖下水。让他们自己去猜忌,去恐惧,去内斗。到时候,一个自身难保、陷入内耗的联盟,还有多少余力和决心,来一致对付我们柳家?”
柳承业缓缓颔首,眼中精光闪动,已然彻底明白了女儿的谋划:“驱虎吞狼,制造裂隙,使其内部瓦解……此计精妙。让他们从可能的攻守同盟,变成互相提防、甚至可能互相撕咬的困兽。”
“第二,”柳念薇继续道,条理分明,“光靠他们自己猜忌内斗还不够,我们需要外力加持,也需要争取最高的公道。爹,您在朝中多年,威望素着,能否设法将这些‘存疑’的内容,以一种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方式,透露给那些真正耿介忠直、重视史实、且在朝野拥有清望与影响力的元老重臣?比如致仕的前礼部尚书林阁老,归乡的太子少保杨大人他们?不必多言,只需让他们看到大哥编纂史书的态度——不避权贵,不讳疑难,力求真实,甚至不惜触怒当道。重要的是,要让陛下知道,有这样的声音存在。”
柳承业立刻领会:“你是要借这些清流耆宿之口,为彦卿的‘史德’与风骨正名,在士林中树立其刚直形象,同时……也是向陛下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有年轻史官为存真史,不惜以身犯险,而某些勋贵却只知掩盖罪恶,甚至构陷忠良。陛下圣明烛照,心中自有衡量。”
“正是。”柳念薇点头,“陛下需要忠直的臣子,也需要能制衡勋贵的力量。我们要让陛下看到,柳彦卿和柳家,可以是这样一股力量。”
“第三,”她看向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柳彦博,“二哥,你商路通达,消息网络四通八达。能否在不直接针对刘、叶两家、不留下任何把柄的前提下,设法查一查当年这些盐税案、南疆药材贩运的旧事,有没有什么边缘的、零散的证据或知情人,还散落在江湖市井之中?不必强求铁证如山,只要有一些能佐证那些‘传闻’并非完全空穴来风的痕迹、物证或人证即可。然后,以‘民间风闻汇集’或‘旧档意外发现’等难以追溯源头的方式,巧妙地、分批地送到该送的衙门(比如都察院、刑部),或者……让它们在茶馆酒肆、文人集会上,自然而然地流传开来,成为新的‘谈资’。”
柳彦博这回完全听懂了,脸上露出兴奋而狠厉的笑容:“明白!火上浇油,再加几把干柴!让那些传言有鼻子有眼,让他们更慌更乱!这事儿交给我,保证办得天衣无缝,就像是从地里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柳念薇的目光回到柳彦卿身上,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大哥,你手中那份原始稿本和所有备份,是我们一切的根基,也是最终反击的利器。务必确保万无一失。除了我们已经安置好的几处,或许……可以再‘不经意’地让陛下知晓,您因担忧史稿被毁、史料被篡,不得不多方托付、秘密保存的艰难处境与良苦用心。让陛下明白,您扞卫的不仅仅是一部史书,更是史官的尊严和对真相的忠诚。”
一条条计策,环环相扣,从防守到反击,从自救到造势,从搅乱敌方阵营到争取最高裁决者的理解与支持,严密周详,步步为营。这哪里是一个垂髫稚女的机智?分明是久经政争风云、深谙人心博弈的顶级谋士的手笔!
柳彦卿看着灯下妹妹沉静却闪耀着惊人智慧光芒的小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激动与一种深沉的爱怜。先前的无力与恐慌,在这条清晰而有力的破局之路面前,竟被驱散了大半。
“念薇……”他声音有些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柳念薇对他展颜一笑,笑容里有着属于孩童的纯净,更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坦然与坚韧:“大哥,别怕。史笔如铁,人心如镜。他们越是用这等阴暗手段,就越是暴露其内心的虚弱与恐惧。我们照计行事,步步踏实,行得正,坐得直。最后羞愧难当、自食恶果的,绝不会是我们柳家。”
计划已定,柳家这台精密而高效的机器立刻悄然开动,各司其职,无声运转。
数日之后,效果初显。
翰林院中,柳彦卿那份增添了“存疑”附录的稿子,内容不胫而走。原本因刘文正施压而对柳彦卿有些疏远或观望的同僚,在私下读到那些鞭辟入里、直指当年诸多黑幕疑云的“存疑”时,无不暗自心惊,对柳彦卿的胆识、功底与坚持有了新的认识,更对那些可能被波及的更深势力产生了无限的遐想(与畏惧)。柳彦卿“耿直敢言、深究史实”的名声,反而在底层官员和清流士子中悄然传开。
朝堂之上,几位致仕或在闲职的清流元老,在“偶然”获悉一些风声后,对柳彦卿的“褚云遗风”大为赞叹。在一次小范围的文会雅集上,德高望重的林老尚书甚至当众慨然道:“史官噤声,则朝无直气;青史失真,则国无明镜。今有后辈不畏强御,孜孜存疑求真,此非一人之幸,实乃国朝文脉正气不绝之兆!”此言迅速在士林清流中传播开来,柳彦卿的名字与“风骨”二字紧密相连。
市井之间,关于当年旧案的各种“补充细节”、“惊人内幕”、“意外证言”开始悄然流传,虽未指名道姓,但影影绰绰,皆与刘、叶等家族早年不甚光彩的发家史、错综复杂的人脉网络、以及与边镇、皇商的暧昧往来隐约相连。引得相关家族如坐针毡,频频私下紧急聚会,相互试探、埋怨、推诿,甚至爆发争吵。原本可能因共同利益而缔结的同盟尚未成型,就已裂痕遍布,信任荡然无存。
更关键的是,皇帝景和帝那边,似乎也通过某种极为隐秘的渠道,“偶然”获悉了柳彦卿为保全史稿原貌、不畏威胁所做的种种努力与艰辛,以及刘文正等人试图以构陷家族相逼的恶劣行径。在一次惯例的经筵讲学之后,陛下似是随意地对陪同的几位近臣感慨道:“修史之事,贵在存真。即便疑案难明,秉笔直书其疑,亦不失史家之本分。近来听闻《永昌纪要》编修颇多波折,不知可有学子,能持此心,砥砺而行?”
此话看似寻常询问,但听在明眼人耳中,不啻于一记惊雷。李敏中当日便在值房中面色惨白,汗透重衣。而柳彦卿的名字,第一次以这样一种独特而有力的方式,深深嵌入了皇帝的记忆与考量之中。
刘文正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声却巨大的压力。他发现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预设的轨道,甚至反噬自身。柳家非但没有崩溃内乱,反而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团结与镇定,甚至隐隐展开了凌厉的反击。水没有被搅浑后淹死柳家,反而被烧得滚烫沸腾,蒸腾的灼热蒸汽首先灼伤了他自己和那些“盟友”。清流元老的赞誉、市井流言的扩散、皇帝意味深长的垂询……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套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他试图再次聚集力量施压,却悲哀地发现,那些原本信誓旦旦的“盟友”,因为内部的猜忌、恐慌和对皇帝态度的揣测,早已形同散沙,敷衍推诿,甚至暗中开始与他切割关系。他寄予厚望的某些关键人物,也开始装聋作哑,避而不见。
最终,在又一次充满争吵、推诿、不欢而散的秘密集会之后,刘文正独自瘫坐在昏暗无光、弥漫着昂贵檀香却冰冷彻骨的书房里,望着桌上摇曳将熄的烛火,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输了。不是输给柳彦卿那支笔,也不是输给柳承业的权势,而是输给了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抗衡的……算无遗策的智慧,与那种沉静如海、却蕴藏着滔天巨力的家族凝聚力。而这可怕智慧与力量的源头,据说,竟真真切切来自于柳家那个年仅五岁、被称作“福星”的小郡主。
无尽的疲惫、恐慌与悔恨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瘫倒在冰凉的红木太师椅中,手中那串常年盘捻、油光水亮的檀木佛珠,“啪嗒”一声,线断珠散,滚落满地,如同他此刻崩碎的权势与心境。
数日后,刘文正以“旧疾缠绵,精力衰颓,难堪吏部繁剧”为由,再次上表,言辞恳切近乎哀求地乞骸骨,求归乡养老。这一次,他的辞呈几乎没有耽搁,很快便被照准了。
与此同时,叶家及其他几家被“存疑”内容隐约波及、正惶惶不可终日的勋贵,也仿佛一夜之间领悟了“谦抑退让”的保身之道,纷纷闭门谢客,称病不出,异常低调,再不敢有任何针对柳家的明枪暗箭。
柳彦卿那部险些为柳家招来灭门之祸的《永昌朝前三年纪要》定稿,在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波澜后,终于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与无声的震慑之中,被正式呈送至御前,静候圣裁。
据说,景和帝在养心殿独自翻阅了整整一个下午。黄昏时分,殿门开启,皇帝将最后一部稿本合上,对侍立在侧、屏息凝神的高公公,只平淡地吐出两个字:
“存档。”
不久,宫中传出旨意:陛下有感于史官清苦、修史不易,特旨增设“史馆修撰津贴”,并明发上谕,重申“史官据实直书,乃其本职,任何官员不得以任何理由干预胁迫,违者严惩不贷”之祖制。
一场突如其来、险些席卷一切的狂风暴雨,在柳念薇堪称惊艳绝伦的谋篇布局与柳家上下的齐心合力下,最终化为了一阵洗净尘埃、廓清玉宇的清风细雨。柳家不仅安然度过了此次足以覆巢的危机,柳彦卿的史官风骨与清直之名得以彰显保全,而那些试图以权篡史、以势压人的阴影,则暂时被逼退回了更深的黑暗角落,瑟瑟发抖。
然而,无论是久经宦海的柳承业,还是慧眼如炬的柳念薇,心中都无比清醒:经此一役,柳家已被更深刻、更牢固地卷入了朝堂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表面的退却与一时的宁静,绝不意味着永久的安宁。相反,它可能预示着下一轮更隐蔽、更凶险的较量,正在暗中酝酿。
风雨,只是暂歇。
真正的暗涌与雷霆,或许,才刚刚开始积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