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柳彦博的商队绕路返回京城。
进城那日,没有凯旋的锣鼓,却引起了比凯旋更大的轰动——车队后头,跟着百余名衣衫褴褛的灾民。
消息传进侯府时,柳念薇正在书房描红。沈氏匆匆进来,神色复杂:“你二哥回来了,还带了一群人……”
柳念薇搁下笔:“是青龙峡附近的百姓?”
沈氏一愣:“你怎么知道?”
“山洪毁了道路,也淹了村庄。”柳念薇洗净手,往外走,“二哥心善,必不会坐视不理。”
前院里已经人声鼎沸。
柳彦博一身风尘,正在指挥下人搭棚施粥。他瘦了一圈,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但眼睛亮得惊人。
看见柳念薇,他大步过来,一把将妹妹举高高:“念薇!二哥这条命是你救的!”
柳念薇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问:“人都救下来了?”
“救下了。”柳彦博放下她,神色严肃起来,“青龙峡三村七十二户,房屋尽毁,田地被淹。我带去的粮食分了一半给他们,但还是不够。眼看要入冬……”他咬了咬牙,“我把剩下的一半货物都折价卖了,换成粗粮和冬衣,可还是杯水车薪。”
他身后的灾民中,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跪下:“柳二公子活命之恩,小老儿代全村叩谢了!”
哗啦啦跪倒一片。
柳承业闻讯赶来,见此情景,眉头紧锁:“彦博,救人没错,但把这么多灾民带进京……你可想过后果?”
“儿子想过。”柳彦博挺直脊梁,“但儿子更知道,若放任他们在废墟上过冬,明年开春,青龙峡就没人了。”
“侯爷恕罪,”那老者叩首道,“非是二公子强带我们来,是小老儿们跪求的!咱们村子的田毁了,房子塌了,可人还在!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开春就能重修家园!求侯爷开恩,给条活路吧!”
柳承业沉默了。
按律,流民不得擅入京师。可这是一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
柳念薇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爹爹,咱们家在京郊不是有处庄子吗?空着也是空着。”
柳承业看她一眼:“那是准备给你祖母养老的庄子。”
“祖母眼下又不去住。”柳念薇歪着头,“况且,庄子那么大,空着多可惜。让这些乡亲去庄子上帮忙开荒种地,做工抵租,不是两全其美?”
柳彦博眼睛一亮:“对啊!庄子上有现成的屋舍,只需稍加修缮。开春后,可以在庄子里建窑烧砖,既能重修青龙峡,又能给庄子添些产业!”
沈氏也劝道:“侯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是积德的事。”
柳承业沉吟良久,终于点头:“庄子的管事明日过去安排。但有一条——”他看向灾民,“既住柳家的庄子,就要守柳家的规矩。不得滋事,不得偷懒,开春后愿回乡的自便,愿留下的需签长契。”
灾民们喜极而泣,连连叩谢。
事情似乎圆满解决了。但当夜,柳彦博来找柳念薇时,脸上却没了白日的兴奋。
“念薇,你知道二哥这趟折了多少银子吗?”他苦笑,“药材、绸缎、茶叶……全折价卖了,还搭进去两千两现银买粮赈灾。如今账面上,只剩个空壳子了。”
柳念薇正在摆弄一套鲁班锁,闻言抬头:“二哥后悔了?”
“不后悔!”柳彦博斩钉截铁,“银子可以再赚,人命没了就真没了。只是……”他叹气,“商队几十号人等着发工钱,年底还要结货款。这一下,窟窿太大了。”
柳念薇放下鲁班锁,爬到椅子上坐好,两条小腿悬空晃悠。
“二哥,你卖的药材里,有治风寒的柴胡、治外伤的白及吗?”
“有啊,这次运的本就是秋冬常用药材。”
“绸缎是苏杭的素锦?茶叶是闽地的红茶?”
“对。”
柳念薇掰着手指数:“山洪之后,必有瘟疫。治风寒、止腹泻的药材会涨价。房屋倒塌,人多有擦碰外伤,金疮药、止血散的需求会增加。灾民要过冬,厚实的棉布比绸缎实用。至于茶叶……”她眼睛转了转,“二哥可知道,晋州本地人爱喝什么茶?”
柳彦博一愣:“当地人喝的是砖茶,味重,便宜。咱们运的红茶,他们嫌淡。”
“那就把剩下的红茶运回来。”柳念薇道,“但在晋州,可以收购当地的砖茶。山洪冲了茶园,明年春茶必定减产,现在囤砖茶,开春能翻倍卖。”
柳彦博怔怔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还有,”柳念薇继续说,“庄子上的灾民,会木匠活的可以打家具,会瓦匠活的可以烧砖。等开春重修青龙峡,这些人力、材料,咱们都可以承接。官府拨的赈灾款总要找人干活,与其便宜外人,不如咱们自己赚。”
柳彦博霍然站起,来回踱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救灾和做生意,不冲突啊!”
“本来就不冲突。”柳念薇跳下椅子,“但二哥得换个名头——不能说是‘承揽工程’,得说是‘协助乡邻重建家园’。赚的钱,拿出三成来,在青龙峡盖座义塾,请个先生教孩子们识字。再拿两成,给村里修座石桥,就叫……‘永安桥’。”
柳彦博停住脚步,深深看着妹妹。
三岁的孩子,说出的却是老辣商贾都未必能想到的长远之计。
“念薇,”他蹲下身,与她平视,“这些主意,都是你自己想的?”
柳念薇眨眨眼:“有些是听爹爹和幕僚说话时记下的,有些是书上看的。二哥,这叫‘举一反三’。”
柳彦博大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一个举一反三!二哥听你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柳彦博忙得脚不沾地。
他将在晋州未售完的货物全部运回,又在当地低价收购了一批药材和砖茶。同时,京郊庄子上,木工坊、砖窑陆续建起,灾民们有了活计,有了住处,人心渐渐安定。
十一月初,第一批砖茶运抵京城。恰逢边关传来消息,北地大雪,守军急需御寒物资。柳彦博通过父亲的关系,将砖茶以平价卖给兵部,换来了一张长期的供货契约。
十二月中,青龙峡重建的章程批下来了。官府拨银八千两,柳彦博以“永安侯府协理”的名义接下工程,报价七千五百两——比市价低了一成,但即便如此,仍有利润。
开工那日,柳彦博带着工匠和材料重返青龙峡。曾经被山洪肆虐的山谷,如今热火朝天。
那个曾跪在侯府门前的白发老者,如今是工地的监工。他拉着柳彦博的手,老泪纵横:“二公子,您这是给了我们村子第二条命啊!”
柳彦博看着山坡上新栽的树苗,轻声道:“老人家,等桥修好了,义塾盖起来了,村子会比以前更好。”
腊月二十三,小年。
柳彦博的账簿上,不但填平了所有的亏空,还盈余了三千两银子。他用这笔钱,在京郊买了百亩荒地,打算开春后试种药材。
除夕家宴上,柳承业难得给次子斟了杯酒:“彦博,这半年,你做得很好。”
柳彦博举杯:“是父亲和妹妹指点得好。”
他看向正在啃鸡腿的柳念薇,小姑娘脸上沾着油光,笑得见牙不见眼。
窗外爆竹声声,烟花照亮夜空。
柳念薇望向窗外,想起前世在太空堡垒里看到的星海。那里没有爆竹,也没有这样温暖的年夜饭。
但这里有她要守护的人。
她转过头,对柳彦博说:“二哥,明年开春,我也要去庄子上看看。”
“你去做什么?”
“种树。”柳念薇认真道,“种能结果子的树。等树长大了,结的果子可以卖钱,庄子上的孩子也有零嘴吃。”
满桌人都笑起来。
柳彦博却知道,妹妹从不随便说说。
他举起酒杯:“好,明年开春,二哥陪你种树。”
酒杯相碰,声音清脆。
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