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七年,春。
距离柳念薇“放假”宣言,已过去三年。当初那个在祠堂前稚声定乾坤的一岁孩童,如今已满四岁,出落得玉雪可爱,更因过目不忘、言必中的,被京中私下称为“柳家小诸葛”。
这三年,柳家稳步前行。柳承业官至正三品兵部侍郎,深得帝心;柳彦博的商号“永昌通”遍及南北,更因献上巧制的“水晶眼镜”得了太后青睐,御赐“诚信通商”匾额;柳彦昭在西北屡立战功,已升至从五品武德骑尉,是军中有名的少年骁将。
而柳彦卿,这位昔日的状元郎,三年翰林院修撰任期届满,经考核优异,擢升为从六品翰林院侍讲,正式开启了清贵却暗流涌动的翰林生涯。
四月初八,柳彦卿第一日赴侍讲任。
卯时初,天蒙蒙亮。柳念薇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时,正看见大哥在庭院中对着一株辛夷花发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补子上绣着鸂鶒,头戴乌纱,本该意气风发,眉宇间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大哥。”柳念薇走过去,仰头看他。
柳彦卿回过神,蹲下身笑道:“念薇怎么起这么早?”
“送大哥呀。”柳念薇伸出手,帮他正了正有些歪的官帽,“大哥今日去翰林院,是新官上任呢。”
柳彦卿心中一暖,摸了摸妹妹的头:“是啊,新官上任。”
“那大哥在愁什么?”柳念薇歪着头,“是怕差事太难,还是怕同僚不好相处?”
柳彦卿一怔。四岁的孩子,竟一眼看穿他的心事。
他苦笑:“都有吧。翰林院……那是天下才俊汇聚之地,也是是非窝。”
柳念薇眨眨眼:“大哥是状元,学问最好,怕什么?”
“怕的不是学问。”柳彦卿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怕的是人心,是规矩,是那些看不见的……门槛。”
他没有说透,但柳念薇听懂了。
翰林院侍讲,官职不高,却是天子近臣,负责为皇帝讲读经史、草拟诏书。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柳彦卿年轻,又是勋贵之后,那些熬了半辈子才跻身翰林的老臣,岂会轻易接纳?
“大哥,”柳念薇拉住他的手,很认真地说,“你就记着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少说话,多观察。不清楚的事不插嘴,不明白的人不深交。”
“第二,做好本分。让你讲经就讲经,让你拟诏就拟诏,把事情做得漂亮,挑不出错。”
“第三……”她顿了顿,“若是有人故意为难你,别硬顶,但也别怂。记下来,回家说。”
柳彦卿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睛,心中那股郁气竟散了大半。
“好,大哥记住了。”
送走大哥,柳念薇回到房里,却睡不着了。
她爬到临窗的暖炕上,推开窗。晨风带着花香吹进来,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五更天了,官员们该上朝了。
【翰林院……】她在心里琢磨,【那地方可不简单。说是清贵,实则是储相之地,也是党争初始之所。大哥性子端方,不屑钻营,最容易吃亏。】
她想起前世在星际联邦的议会见习经历。那些衣冠楚楚的政客,表面一团和气,背后刀光剑影,和这古代的朝堂何其相似。
区别只在于,这里的刀更隐晦,也更致命。
“得想个法子……”她托着腮,望向皇宫方向。
当日酉时,柳彦卿回府时,脸色果然不太好。
家宴上,他沉默寡言。沈氏问了两次翰林院的情形,他都只说“还好”、“诸事顺遂”。
但柳念薇看见,大哥右手食指的侧面有一小块墨迹——那是长时间握笔、心神不宁时才会留下的痕迹。
晚饭后,柳念薇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蹬蹬蹬跑进了大哥的书房。
柳彦卿正对着一卷《太宗实录》出神,见她来了,勉强笑道:“念薇怎么来了?”
“来陪大哥看书。”柳念薇爬上他对面的椅子,把枕头垫在身后,晃悠着小腿,“大哥今日在翰林院,是不是不开心?”
柳彦卿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些琐碎。”
“琐碎最磨人。”柳念薇接得很快,“大哥说说呗?念薇虽然不懂,但听着解闷。”
或许是妹妹的眼神太过干净,或许是自己确实需要倾诉,柳彦卿斟酌着开了口。
“今日第一次参加翰林院的晨会。按惯例,新上任的侍讲要领一份‘见习’差事——誊录前朝奏疏,学习公文格式。”
“这不是挺好的?”柳念薇问。
“是挺好。”柳彦卿苦笑,“可我领到的,是永泰三年的河工奏疏卷宗,足足三大箱,蝇头小楷,字迹潦草,还有许多污损。掌院学士说……要我‘细心整理,莫负圣恩’。”
柳念薇眯起眼。
永泰三年,那是四十年前。当时的河工案牵扯极广,最后以工部尚书下狱、数十官员流放告终。那些奏疏,根本就是一摊浑水,碰不得!
更微妙的是,掌院学士李敏中,是出了名的“老翰林”,最看不上年轻勋贵子弟。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挖了个坑——整理好了,是分内之事;稍有差池,就是“粗心大意”、“不堪重用”。
“还有呢?”柳念薇问。
“午间歇值时,几位前辈‘好心’提点,说我年轻,要多听多看少说话。又说翰林院规矩多,比如……侍讲轮值,须提前半个时辰到院,检查讲经所用的典籍、香炉、笔墨,一处不妥,便是失职。”
柳念薇笑了。
这招更毒。提前半个时辰,意味着寅时三刻就要到院。那时天还没亮,宫门未开,只能从侧门进,一路漆黑。若是路上“不小心”摔了、碰了,或是典籍“莫名其妙”受损,这责任谁来担?
“大哥应了?”她问。
“应了。”柳彦卿揉了揉眉心,“众目睽睽,不应就是倨傲。”
“那大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柳彦卿看着那三大箱卷宗,“熬夜整理,小心当值。熬过这阵子,或许就好了。”
柳念薇摇摇头,从椅子上溜下来,走到书案边。
她踮脚看着那堆泛黄的奏书,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翻开最上面一卷。
字迹果然潦草,还有许多朱批涂抹,看着就头疼。
但柳念薇看的不是内容。
她看的是纸。
是墨。
是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
忽然,她“咦”了一声。
“大哥你看这里。”她指着卷宗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污渍,“这像不像是……蜡油?”
柳彦卿凑近一看,还真是。黄豆大小的蜡渍,已经发黄发硬,嵌在纸纤维里。
“这有什么奇怪?”他不解,“当年办公,烛火照明,滴到蜡油很正常。”
“是不奇怪。”柳念薇又翻了几页,指着另一处,“那这个呢?”
那是一小片褐色的印记,边缘不规则。
“这是茶渍吧?”
“茶渍会渗透纸背吗?”柳念薇把纸页提起来,对着烛光——茶渍只在正面,背面干干净净。
柳彦卿皱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柳念薇放下奏疏,拍拍手上的灰尘,“这些污损,不是当年留下的。是有人后来弄上去的。”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烛火噼啪作响。
“为何如此断定?”柳彦卿声音发紧。
“因为不合理。”柳念薇掰着手指,“第一,永泰三年的河工案是重案,所有卷宗归档时,必然经过严格检查。有明显污损的,要么剔除,要么誊录副本。但这些卷宗里,污损多达十七处,却还能完好保存至今?”
“第二,蜡油滴落的位置很奇怪。”她指着刚才那处,“都是在页面右下角——这是右手书写时,最容易碰到烛台的位置。但如果真是当年滴落的,四十年来卷宗翻阅、搬运,蜡油早就该碎裂剥落了。可它还很完整,像是……近期才凝固的。”
“第三,茶渍。”她眼睛亮得惊人,“大哥你想,什么人会在查阅陈年卷宗时,还有闲心喝茶?就算喝了,不小心洒了,也该是泼洒状。可这些茶渍都是圆形小点,像是用毛笔……蘸了茶水点上去的。”
柳彦卿霍然站起,脸色发白。
如果妹妹说的是真的……那这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有人故意污损卷宗,然后让他这个“新人”来整理。无论他是否发现污损,只要接手,就脱不了干系!
若是他没发现,直接上交,便是“粗心大意,敷衍了事”。
若是他发现并上报,污损何在?谁做的?何时做的?这些陈年卷宗,经手人无数,查起来就是一团乱麻。而他这个刚上任的新人,立刻就会被扣上“多事”、“猜忌同僚”的帽子!
进退两难!
“好狠的算计……”柳彦卿喃喃道。
“不止呢。”柳念薇爬到椅子上坐好,小脸严肃,“大哥,你再想。如果你真的熬夜整理,提前半个时辰当值,会怎么样?”
“会……疲惫不堪。”
“人在极度疲惫时,最容易出错。”柳念乌黑的眼睛盯着大哥,“讲经时念错一个字,拟诏时写漏一个词,香炉里的香灰洒了,典籍的页码乱了……这些‘小错’,在平常或许无妨,但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不堪大用’的证据。”
柳彦卿背脊发凉。
一环扣一环,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
“他们为何要这样对我?”他百思不得其解,“我与他们无冤无仇……”
“因为大哥挡了路。”柳念薇说得很直白,“翰林院侍讲只有六个名额,大哥占了最年轻、最有潜力的那个。有人想让自己的子侄、门生顶上来,自然要先把你踩下去。”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大哥别忘了,咱们家现在是‘一门三杰’——爹爹在兵部,二哥有太后赏识,三哥在军中崛起。有些人……不想看到柳家太风光。”
柳彦卿颓然坐回椅中。
官场的残酷,比他想象的更甚。
“那我该怎么办?”他声音苦涩,“这差事已领了,规矩也定了,难不成现在去辞官?”
“当然不。”柳念薇跳下椅子,走到他面前,“大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退。”
“可前面是陷阱……”
“那就把陷阱填平。”柳念薇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锐利,“不仅填平,还要在上面种棵树,让所有人都看见——柳彦卿,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柳彦卿看着妹妹:“你有办法?”
“有。”柳念薇点头,“但需要大哥配合。”
她招招手,让大哥附耳过来,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好一阵。
烛光下,柳彦卿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恍然,最后竟露出一丝笑意。
“这……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柳念薇扬起小下巴,“而且,咱们不光要破局,还要……反将一军。”
窗外,夜色渐浓。
翰林院的暗流,侯府的书房,在这一夜,悄然交汇。
而一张更大的网,正在徐徐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