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恒和秋月被分别关押在侯府西跨院两间偏僻的厢房里,门窗紧闭,外有侍卫严密看守。柳承业下朝回府,听闻此事,惊怒交加,立刻亲自坐镇审问。
陈子恒起初还试图顽抗,闭口不言,只反复说“一时糊涂”,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但当柳承业冷着脸,将他暗中收取康王府管事贿赂(经查,其城外一处小田庄近期突然购入,资金来源不明)、以及与康王府几个清客私下频繁往来的证据一一摆在他面前时,他终于防线崩溃,痛哭流涕地招认了。
“是……是康王府的长史……郭文远找的我。”陈子恒脸色灰败,瘫在地上,“他说……说康王爷很欣赏柳世子的才学,但更‘欣赏’柳家如今的‘风光’……若能设法让柳世子‘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对大家都好。他给了我那瓶药,说无色无味,少量多次加入饮食,半月之内,人便会‘偶感风寒,缠绵病榻’,一年半载也难痊愈,绝查不出缘由……事成之后,许我外放一个富庶县的县丞,并保我父亲明年考评优等……”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如何利用与柳彦卿同年进士的关系接近,如何观察柳彦卿的作息习惯,如何买通贪财又有个不成器弟弟的秋月,甚至连今天用什么话题引开柳彦卿注意力的细节都说了出来。
另一边,秋月的审问相对简单。她本就是胆小怕事之人,眼见事情败露,早已吓破了胆,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除了陈子恒给的银子和许诺,她还交代,陈子恒曾暗示她,事成之后,“上头”还会安排她“意外”得一笔钱财,离开侯府,回乡过日子,永远不会有人追究。至于“上头”是谁,她只知道陈子恒称呼对方为“郭先生”。
两份口供相互印证,康王府指使陈子恒,通过秋月对柳彦卿下慢性毒药的阴谋,脉络清晰,证据确凿。
然而,无论是陈子恒还是秋月,都只接触到了康王府的外围人员(长史郭文远),并未直接与康王或其核心心腹接触。也就是说,凭现有的证据,只能扳倒郭文远和陈子恒,却难以直接撼动康王。以康王的地位和狡猾,完全可以推说属下擅自行动,自己毫不知情,最多落个“驭下不严”的罪名。
“难道就这么算了?”柳彦卿愤懑难平,“他们这是要我的命!”
柳承业面色沉郁,在书房中缓缓踱步。直接与一位亲王硬碰硬,尤其是在证据不够直接致命的情况下,绝非明智之举。康王在宗室和朝中都有一定势力,更是太后的亲侄子,关系盘根错节。
“此事不能声张,至少现在不能。”柳承业停下脚步,看向一双儿女,“康王此举,阴毒而谨慎,就是算准了我们即便发现,也难以将他彻底拉下马。若我们贸然发难,反而可能打草惊蛇,逼得他狗急跳墙,使出更激烈的手段。”
“那就任由他逍遥法外,继续在背后算计咱们?”柳彦卿不甘。
柳念薇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手里把玩着那个从秋月身上搜出的空瓷瓶。闻言,她抬起头,眼眸清澈:“爹爹,大哥,康王府这条线,我们动不了根,但可以剪其枝叶,断其爪牙,让他知道疼,知道咱们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而且……”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冽的弧度:“通过这件事,我们也算看清了康王府行事的风格和一些人手。那个郭文远,还有陈子恒提到的、与他们接头的其他几个‘先生’,都可以顺着摸一摸。”
柳承业眼睛微亮:“念薇,你的意思是……”
“明面上,我们只处置陈子恒和秋月,以及那个郭文远。”柳念薇分析道,“陈子恒谋害朝廷命官,人赃并获,交有司依法严办,谁也挑不出错。秋月背主下毒,依家法处置。至于郭文远……他是康王府长史,官面上动他需要确凿证据,但我们不妨将此事‘不经意’地透给与康王不睦的其他宗室,或者……御史台里那些喜欢风闻奏事的言官。一个亲王府长史,勾结外人谋害勋贵子弟,这样的风声,足以让康王焦头烂额一阵子,不得不舍弃这枚棋子来自保。”
“暗地里,”她继续道,“我们可以顺着陈子恒和郭文远这条线,悄悄查一查,康王府还通过哪些渠道、收买了哪些人,在朝中、在军中、甚至在咱们家和其他交好人家,有没有埋下别的钉子。尤其是……”她看向柳彦卿,“大哥你身边,经此一事,必须彻底清查。秋月能被收买,难保没有第二个‘秋月’。还有那个陈子恒,他能轻易接近大哥,是否意味着翰林院里,也有人……”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康王府的触角,可能比他们想象的伸得更长。
柳承业和柳彦卿都听出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心头都是一凛。是啊,一次失败的下毒,暴露出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念薇说得对。”柳承业下定决心,“此事宜暗不宜明。彦卿,你身边所有下人,包括小厮、书童、丫鬟,全部换一批,用家里的老人或新买的身家清白的。翰林院那边……你也要多加小心,与人交往,务必留个心眼。”
柳彦卿郑重点头:“儿子明白。”
“至于那个郭文远……”柳承业眼中寒光一闪,“为父自有办法,让他‘恰当’地出现在该出现的人视线里。”
接下来的几天,永安侯府表面平静,内里却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清洗。柳彦卿书房及身边所有伺候的人全部更换,由柳承业和沈氏亲自挑选信得过的人手接替。府中其他各院,也借着“郡主大病初愈,需格外谨慎”的名义,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排查和整顿,虽然没有再发现明显的细作,但也敲山震虎,让某些可能心思浮动的人收敛了起来。
陈子恒被移交顺天府,罪名是“蓄意谋害朝廷命官未遂”,证据确凿,迅速定案,判了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秋月按家法,被打了五十板子后,连同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一并远远发卖到了北地苦寒之地。至于那个空瓷瓶和残留的毒药,柳念薇建议父亲悄悄交给了刘太医研究——或许,太医们能从中分析出更多关于毒药来源的信息。
而康王府长史郭文远,则在一次“偶然”的醉酒后,于某位与康王素来不和的郡王举办的宴席上,口无遮拦地吹嘘自己如何为王爷办了几件“隐秘差事”,其中便模糊提到了“让某个碍眼的小子消停消停”。虽然语焉不详,但结合近日柳彦卿遇袭(对外只称是遭了宵小暗算,受了惊吓)的传闻,立刻引起了那位郡王的注意。没过几天,几封语意暧昧、直指郭文远仗势欺人、行事阴诡的匿名信,就出现在了都察院几位御史的案头。
康王府的反应很快。就在郭文远被御史弹劾的第三天,康王亲自上表,痛斥郭文远“背主妄为,德行有亏”,声称自己对此人的不法行径毫不知情,并主动将郭文远革职查办,交有司审理。一番切割,干净利落,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明面上的交锋,似乎以康王断尾求生、柳家清除了内患而告一段落。
但柳念薇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这一天,柳念薇身体已基本康复,在花园里散步。刘太医前来复诊,顺便带来了对那毒药的研究结果。
“郡主,”刘太医神色凝重,“下官与几位同僚仔细查验了那瓶中毒物残留。此毒极其罕见,是以数种南方山林中才有的毒草汁液混合提炼而成,毒性发作缓慢而隐匿,初期症状与风寒心悸极为相似,极易误诊。最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据下官所知,能配制出如此精妙混合毒药的人,京城之中寥寥无几。而其中一位,早年曾在太医院任职,后来……据说投到了某位宗亲门下做供奉。”
“哪位宗亲?”柳念薇问。
刘太医犹豫了一下,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康王府。”
柳念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毒药的来源也指向了康王府。这说明,康王府不仅有心机,更有专门的、懂得配制和使用隐秘毒药的人才。这样的对手,远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送走刘太医,柳念薇独自站在紫藤架下,望着春日繁花,心中却无半点轻松。
康王府就像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第一次攻击被挫败了,但它不会就此罢休,只会潜伏起来,等待下一个更致命的机会。而柳家,不能总是被动接招。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康王府真正的实力、人脉、以及……弱点。
正沉思间,丫鬟锦书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帖子:“小姐,门房收到一份拜帖,是送给您的。”
“送给我?”柳念薇有些意外。她年纪尚小,除了宫中,极少有人会直接给她下帖子。
接过帖子一看,落款是“安宁郡主”。这是端亲王(景和帝的堂兄,一位闲散亲王)的嫡女,年方十二,之前在一些宫宴上见过两次,印象中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曾对柳念薇表示过好奇和善意。
帖子的内容是邀请柳念薇三日后过府,参加一个小型的“赏花茶会”,说是得了些稀奇的海外花卉,请几位相熟的姐妹一同观赏。
一个普通的女孩间聚会邀请。
但柳念薇却注意到,帖子末尾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备注:“听闻妹妹前些时日身子不适,甚是挂念。府中新聘了一位擅做药膳糕点的江南师傅,所做点心清香可口,兼有调理之效,妹妹或可一试。”
药膳糕点?
柳念薇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
是单纯的关心,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
端亲王与康王关系如何?这位安宁郡主,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将帖子合上,望向湛蓝的天空。
看来,这场京华少女间的“赏花茶会”,或许并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新的棋子,似乎已经落在了棋盘上。而执棋之手,依旧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