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京城暑气未消,蝉鸣聒噪。
“永昌通”钱庄的挤兑风波,在柳彦博和柳念薇兄妹联手,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应对下,有惊无险地度了过去。随着那几大车“镖银”招摇过市,以及“永昌通”注资、三大镖局联保的消息传开,储户信心迅速恢复,谣言不攻自破。裕民号不仅稳住了阵脚,信誉反而因这次考验而更加坚实,存款额不降反升。至于那封送到分店掌柜手中的恐吓信,以及宝通号与京兆府小吏的私下接触,柳彦博记在心里,暗中布置,暂未打草惊蛇。
内宅似乎也恢复了平静。大哥柳彦卿身边经过彻底清查,固若金汤,每日在翰林院当值,越发沉稳。三哥柳彦昭赴任飞云隘,也常有家书报平安,言语间对边关防务已初步掌握,正在着手整训。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唯有柳念薇自己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注定要破土发芽。大病一场,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又亲历了家中兄长接连遇险、产业被狙,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与朝堂风向、人心向背、乃至看似微不足道的“风气”息息相关。柳家不能永远只靠父兄在朝堂、军营、商海中搏杀,她也不能永远只是那个躲在幕后、依靠“心声”和“急智”化解危机的“福星”。
她需要做点什么,一些能够潜移默化、却又影响深远的事情,为柳家,也为这个她已然融入的时代,埋下更多可能性的种子。
这个念头,在她参加完安宁郡主那场“赏花茶会”后,变得更加清晰而具体。茶会上,几位宗室、勋贵家的小姐,举止优雅,谈吐得体,但言谈间除了衣裳首饰、家长里短,便是对未来婚嫁的隐晦期待或不安。她们大多读过《女诫》、《列女传》,能识文断字,有的甚至能作几句伤春悲秋的诗词,但对于时政、经济、民生、乃至自身家族面临的处境,却几乎一无所知,或者说,被默认“不需要知道”。安宁郡主算是其中较为开朗有见识的,但也仅限于对海外奇珍、新奇玩意感兴趣。
茶会间隙,安宁郡主私下拉着柳念薇,好奇地问她“猩红热”到底是什么病,又是怎么自己治好自己的。柳念薇用尽量浅显的语言解释了一番,安宁听得似懂非懂,最后却叹道:“念薇妹妹,你真厉害,懂这么多。我平日也偷偷看些杂书,爹爹却说女孩子知道多了心杂,将来不好。乳母也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一刻,柳念薇看着安宁郡主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和对知识的渴望,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骤然清晰。
女子学堂。
不是教绣花女红、不是教三从四德,而是教她们认字、算数、明理,了解这个世界如何运转,甚至……传授一些基础的医药、理财、乃至防身自保的知识。让她们不再是被禁锢在后宅、命运完全依附于父兄夫婿的“物品”,而是拥有基本认知和判断力、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自己人生的“人”。
这想法在这个时代,堪称惊世骇俗。但柳念薇觉得,或许可以试一试。不为了颠覆什么,只是开一扇小窗,透一点光。从最微小、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开始。
她先是把自己的想法,细细地说给了母亲沈氏听。
沈氏听完,久久不语,只是握着女儿的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也读过不少书,深知女儿这个想法背后意味着什么,又会面临怎样的阻力。
“念薇,你可知道,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压了多少人?莫说开学堂授业,便是女子私下多看几本杂书,都可能被斥为不守本分。”沈氏轻叹,“你如今是‘福星郡主’,有圣眷在身,可这般行事,依然会惹来无数非议,甚至攻讦。那些御史言官、道学先生,怕是要口诛笔伐,说你‘牝鸡司晨’,‘淆乱纲常’。”
“娘,我知道。”柳念薇依偎在母亲怀里,声音平静却坚定,“可我也知道,读书识字,明理晓事,对一个人、对一个家,有多重要。娘您若是不通文墨,不懂管家,当初内宅那些风波,咱们能那么顺利度过吗?大哥、二哥、三哥能心无旁骛地做他们的事吗?咱们家的下人们,能像现在这样规矩有序吗?”
她抬起小脸,看着母亲:“我不求教出什么女状元、女将军。我只想,让像安宁姐姐那样,心里其实想知道更多、想明白更多的女孩子,能有个正大光明的地方,学点有用的东西。哪怕只是多认几个字,能看懂账本,明白些简单的道理,知道生病了大概怎么回事,遇到急事不至于全然慌乱……这对她们自己,对她们将来的家,难道不是好事吗?”
沈氏心中震动。女儿的话,句句说在她心坎上。她自己是读书明理的受益者,更深知一个明事理、有见识的主母对一个家族的意义。她也见过太多后宅女子,因无知而懦弱,因短视而争斗,一生困于方寸之地,可悲又可叹。
“那……你打算怎么做?”沈氏问,语气已然松动。
“咱们不声张,从小处做起。”柳念薇早有腹案,“就用我在家养病的名义。说我病后体弱,需静养,但又怕荒废了光阴,所以想请几位有才学的嬷嬷或女先生,来府中教我读书,顺便……也教教府里适龄的小丫鬟们认字、算数、学规矩。对外,就说是我体恤下人,想让她们更好地当差。”
她顿了顿:“然后,可以‘不经意’地让与咱们家交好、又比较开明的人家知道,比如安宁郡主家,比如顾姐姐(大嫂)的娘家,如果她们家中有年龄相仿、也想读书识字的小姐,不妨送来‘与我作伴’,一起听讲。人数不必多,开始有三五个就好。教的内容,除了《女诫》、《列女传》(总要摆个样子),可以加上《千字文》、《百家姓》启蒙,再讲些《论语》、《孟子》里浅显的道理,穿插着讲些前朝才女的故事、各地风物人情、简单的医药常识(比如识别常见草药、处理小伤小病)、还有……管家理账的基本方法。”
沈氏越听眼睛越亮。女儿这个法子,堪称迂回巧妙。以“郡主养病伴读”为名,行“女子启蒙”之实。先从自家和少数交好之家开始,规模小,不张扬,教授内容也精心挑选,既有“正统”装点门面,又有实用的“私货”。即便有人非议,也可以推到“郡主仁厚,体恤下人”、“闺阁情趣,结伴读书”上,难以扣上太大的帽子。
“那先生的人选?”沈氏问到了关键。能教这些内容,又愿意来教女子,还能守口如瓶的女先生,可不好找。
“我有人选。”柳念薇微笑,“第一位,想请顾姐姐(大嫂顾晚晴)引荐她娘家的一位寡居的姑母。听说那位顾家姑母年轻时颇有才名,通经史,善理财,因丈夫早逝,无子,在娘家清修,平日也教导族中女孩。请她来,明面上是陪我读书,实际上可以主讲诗书道理和管家账目。”
“第二位,”柳念薇眼中闪过一丝慧黠,“想请刘太医帮忙,看太医院或民间,有没有医术精湛、品行端方,又愿意传授些简单医理药性的女医官或稳婆?不求多高深,只教些妇人幼儿常见病的识别、护理,以及急救常识。这于女子持家、养育后代,最是实用。对外,就说是我体弱,需学些医理自养。”
“第三位,”她想了想,“或许可以请父亲帮忙寻访,有没有从宫中退役、熟知礼仪规矩,又通晓些掌故、善于讲述的女官?可以教习礼仪,也可讲讲历史轶事、风土人情,开阔眼界。”
沈氏连连点头,女儿思虑周全,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先生人选背景干净,理由充分,教授内容也挑不出大错。
“地方就设在你院子旁边的‘抱厦厅’,那里宽敞明亮,又相对独立,不会打扰前院。一应笔墨纸砚、书籍用具,娘来准备。”沈氏终于拍板,“只是,念薇,此事必须徐徐图之,切勿操之过急。对外,一定要说是你养病闷了,找伴读解闷,顺带教教丫鬟。即便有人来‘伴读’,也需仔细筛选,宁缺毋滥。”
“女儿明白。”柳念薇郑重点头。
说做就做。沈氏以“郡主病后需静心养性,又恐荒废学业”为由,开始着手安排。顾晚晴那边很快有了回音,她的姑母顾氏(人称顾静安)听了缘由,沉默良久,竟答应了,只说“教授郡主,是老身的荣幸”,言语间并无太多迂腐之气,反而对柳念薇这个“福星郡主”有些好奇。
刘太医那边更是痛快。他正对柳念薇的“医术”惊为天人,苦于无法时常请教,闻听郡主想学些基础医理自养,还要请女先生,立刻拍胸脯保证,定能找到合适人选。没过几天,便推荐了一位四十余岁、曾在太医院下属惠民局做过多年、经验丰富的女医官周氏。周医官性子爽利,精于妇人小儿诸症,听说能教授郡主和一些贵女简单的医理护理,觉得是件积德的好事,也欣然应允。
至于宫中退役的女官,柳承业托了相熟的内侍打听,最后请来了一位姓郑的嬷嬷。郑嬷嬷在先帝时便在宫中伺候,熟知礼仪,又因曾在尚仪局待过,见识广博,口齿清晰,最擅讲故事。如今出宫荣养,闲来无事,能到侯府陪伴教导郡主,也觉得是份体面差事。
先生齐备,地点收拾妥当。沈氏又亲自挑选了府中八个机灵、年纪在十到十四岁之间的小丫鬟,作为首批“学生”,对外说是郡主恩典,让她们也跟着学规矩、认字,以便更好地伺候。
八月初十,“抱厦厅”悄然开课。
第一天,柳念薇早早到了。厅内布置得清新雅致,不似严肃学堂,倒像精致的书房兼花厅。几张特制的小书案摆放成半圆形,正前方是先生的席位。顾静安居中,周医官和郑嬷嬷分坐两侧。
八个穿着干净青布衫裙的小丫鬟,紧张又兴奋地坐在下首。柳念薇坐在最前面,旁边特意空着一个位置——是给安宁郡主留的,她昨日递了帖子,说今日定来“凑趣”。
辰时正,安宁郡主果然到了。她今日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打扮得也比往日素净,见到厅内情形,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新奇。
顾静安先生开讲。她没有一上来就讲深奥经义,而是从《千字文》入手,结合字义,讲述天文地理、历史典故的皮毛,娓娓道来,生动有趣。小丫鬟们起初拘谨,渐渐被吸引,跟着小声诵读。柳念薇和安宁郡主也认真听着,不时提问。
一个时辰后,换成周医官。她带来一个布制的人体模型(简易版),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解人体大致结构,重点讲了女子经期卫生、幼儿发热惊厥的简单处理、还有几种常见野菜的药性辨认。丫鬟们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生病受伤不是只能求神拜佛或硬扛!安宁郡主也听得极为专注,不时拿笔记录。
下午,郑嬷嬷主讲。她先规范了坐立行走、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然后话锋一转,开始讲述本朝开国时几位巾帼英雄辅佐夫君的故事,又讲了些南北方不同的风物人情、奇闻轶事。丫鬟们听得津津有味,连带着对“规矩”的抵触也少了许多。
一天课程结束,小丫鬟们虽然疲惫,但眼中都闪着光,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着白天学到的“人体骨头”、“南方人吃米不吃面”、“前朝有个女将军”。安宁郡主拉着柳念薇的手,兴奋地说:“念薇妹妹,这里真好!比在家听嬷嬷反复唠叨《女诫》有意思多了!我明日还要来!”
柳念薇笑着点头。第一步,算是稳稳地踏出去了。
消息自然瞒不住人。很快,永安侯府的“福星郡主”病中无聊,开设“闺阁学馆”,教丫鬟认字学规矩,并邀安宁郡主等几位贵女“伴读”的消息,便在一些相熟的勋贵女眷圈子里悄然传开。有人不以为意,觉得是小孩子胡闹;有人好奇观望;也有人,比如顾晚晴的娘家母亲、以及另外两家与柳家交好、思想较为开明的夫人,试探着询问,是否能让自家女儿也来“沾沾郡主的福气,一同进益”。
沈氏按照与女儿商量的,谨慎地又接纳了三位小姐,都是性情温和、家风清正之家。如此一来,连同柳念薇和安宁,共有五位“正式学生”,加上八个丫鬟“旁听”,“抱厦厅”渐渐热闹起来。
课程内容也在稳步推进。顾静安开始讲《论语》中关于修身、治家的篇章,并结合实例讲解简单的账目核算、人情往来。周医官教授了更多常见病症的辨别和家庭常备药材知识。郑嬷嬷则开始系统地讲解历代杰出女性(不限于贞洁烈女,也包括才女、贤母、善于理家者)的事迹,并穿插讲述大周各地的物产、风俗、甚至一些简单的律法常识(如田宅、婚姻相关)。
柳念薇自己,也常常在课间或课后,用“闲聊”的方式,讲述一些浅显的自然现象原理(如雷雨成因)、简单的逻辑推理、甚至是一些寓言故事中蕴含的处世智慧。她讲得生动有趣,深入浅出,往往让几位小姐和丫鬟们都听得入迷,课后还反复讨论。
变化是细微而深刻的。来“伴读”的几位小姐,起初只是觉得新鲜好玩,渐渐地,她们开始主动思考,提问不再仅限于“这个字怎么读”,而是会问“为何会下雨?”“账目为何要这么记?”“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除了贞烈,是否有别的选择?”。
那些小丫鬟的变化更大。她们认的字越来越多,算账越来越快,说话办事更有条理,甚至有人开始尝试用学到的简单医理,处理自己或同伴的小伤病。她们眼中的懵懂和畏缩,渐渐被一种“明白事”的自信和光亮取代。
“抱厦厅”仿佛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茧,在寂静中酝酿着破壳的力量。
然而,风终究会吹进来。随着时间推移,关于“永安侯府郡主聚众教学,内容驳杂,有违闺训”的风声,还是隐隐约约地传了出去。起初只是在一些保守的文人清客之间议论,后来,连几位以“卫道士”自居的御史,也隐约听到了风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