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桂花始香。关于永安侯府“女子学堂”的非议,终于从暗流涌动变成了明面上的风波。
起因是国子监一位姓宋的司业,在文会上“痛心疾首”地提及:“近日闻有勋贵之家,纵容稚龄女童,聚众讲学,所授非仅女红诗书,竟杂以账目、医理、乃至市井杂谈、异域奇闻!更兼有婢女旁听,淆乱尊卑,成何体统!长此以往,岂不令女子心性浮杂,不安于室,有损妇德,动摇纲常?此风断不可长!”
这话很快被与宋司业交好的言官捕风捉影,写成奏折,虽未直接点出“永安侯府”和“福星郡主”之名,但“勋贵之家”、“稚龄女童”、“聚众讲学”、“账目医理”等关键词,几乎是指着鼻子在说了。奏折递上,在朝堂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立刻有几位素来标榜“理学正宗”、“维护风化”的御史出列附议,言辞激烈,将“女子聚学”上升到“败坏人心,有伤国本”的高度,要求皇帝下旨申饬,禁绝此等“歪风邪气”。
也有官员觉得小题大做,不过几个女童凑在一起读书玩耍,何至于此?但碍于“礼法”大旗,不便直接反驳。
柳承业站在朝班中,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恼怒。他知道这是有人借题发挥,目标直指柳家,直指念薇。那些奏折看似在批“女子学堂”,实则字里行间,暗指柳家“恃宠而骄”、“教女无方”、“有违圣人之教”。
景和帝高坐龙椅,听着底下争论,神色莫测。他手指轻轻敲打着御座扶手,等几位御史慷慨陈词完毕,才缓缓开口:“众卿所言,女子当以贞静贤淑为要,通晓女红中馈,自是正理。然……”他话锋一转,“朕闻此‘学堂’,乃福星郡主病中为排遣寂寥,与二三姐妹伴读,兼教府中丫鬟识文断字、明理守规。所学不过《千字文》、《论语》篇章,略涉管家常识、医药皮毛,以利持家养生。可有教授离经叛道之言?可有行那聚众滋事之举?”
他一连数问,语气平淡,却让方才那几位激昂的御史一时语塞。他们得到的都是二手消息,哪里知道具体教了什么?
一位姓王的御史硬着头皮道:“陛下,纵然所授内容看似无大碍,然女子聚学,本身便易生是非,易移心性。且郡主尊贵,与婢女同堂,尊卑不分,恐非礼制。”
“哦?”景和帝挑眉,“依王卿之见,女子便不该读书识字?便该浑浑噩噩?太祖高皇帝之慈圣皇后,文德皇后,皆博览群书,通晓古今,辅佐太祖,功在社稷。照王卿之言,莫非两位皇后也‘心性浮杂’,‘有损妇德’?”
这话极重!王御史吓得扑通跪倒:“臣不敢!臣绝非此意!”
“至于尊卑,”景和帝目光扫过众臣,“郡主仁厚,体恤下人,教其识礼明事,以便更好地侍奉主家,忠于职守,此乃主仆相得之美事,何来‘尊卑不分’?难道非要主愚仆劣,家宅不宁,方合礼制?”
殿中一片寂静。皇帝明显是回护之意,且句句在理,难以辩驳。
这时,一直沉默的礼部尚书出列,他是比较持重的老臣,斟酌道:“陛下,女子知书达理,自是好事。然郡主年幼,所设学馆,虽出于善心,难免引人侧目,物议纷纷。为郡主清誉及侯府声望着想,是否可稍作调整?譬如,专于闺阁之内,仅与身份相当之贵女切磋诗文,至于账目、医理等琐务,及教导丫鬟之事,或可交由专门仆妇?”
这算是一个折中的建议,看似给了双方台阶。
柳承业正欲出列陈情,却听殿外传来通传:“启禀陛下,太后宫中方嬷嬷奉太后口谕到。”
众臣皆是一愣。太后深居简出,极少干涉前朝之事,今日怎会派人来?
方嬷嬷是太后身边得用的老人,进殿后行礼,不卑不亢道:“陛下,太后娘娘听闻近日朝中有人议论福星郡主开设学馆之事。太后娘娘让老奴传话:郡主聪慧仁孝,病中不忘进益,且能惠及下人,导人向善,实属难得。娘娘忆及幼时,亦曾得开明长辈教导,略通文墨,方知礼仪,明是非,受益匪浅。女子读书明理,与持家淑德,并无冲突。望陛下勿为迂阔之言所惑,寒了孩子一片向学之心。”
太后这番话,语气温和,立场却鲜明无比!直接点出是“迂阔之言”,力挺柳念薇!
有太后背书,性质立刻不同。方才还在争论的几位御史,顿时哑火。太后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部分宗室和传统力量中较为开明一派的看法。
景和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依旧严肃:“母后教诲,朕谨记。郡主所为,虽有稚气,然其心可嘉,其行可勉。女子通晓文理,明达世事,于国于家,非但无害,反有裨益。前朝有谢道韫咏絮之才,本朝岂无慧质兰心?传朕口谕——”
他顿了顿,朗声道:“福星郡主柳念薇,敏而好学,仁厚恤下,其所设闺阁学馆,讲授诗书道理,传授持家常识,导人向善,应予嘉许。着内帑赏赐文房四宝十套、宫中新刊《女则》注解、前朝《贤媛集》各十部,以资勉励。望其善加引导,使学者皆能明礼知义,修身齐家。另,国子监、礼部,当以此为鉴,探讨如何使天下女子,亦能沐教化之恩,知礼守节,毋负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敦崇教化之至意!”
这道口谕,不仅彻底肯定了柳念薇的“女子学堂”,将其拔高到“应予嘉许”的地步,赏赐了代表官方认可的书籍,更隐隐提出了一个更宏大的议题——天下女子的教化问题。虽然用了“知礼守节”这个传统框架,但“沐教化之恩”的提法,已是非同小可。
圣意已明,再无回转余地。那些原本想借机攻讦柳家的人,只能悻悻然收声。柳承业心中大石落地,感激涕零,出列谢恩。
散朝后,皇帝的口谕和太后的态度,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风向瞬间逆转。
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有些担忧的人家,立刻转变态度。能得陛下和太后同时肯定,这“闺阁学馆”非但不是“歪风邪气”,反而是“皇恩荣宠”、“时尚新风”的象征!一时间,众多勋贵、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女眷,开始挖空心思,想与永安侯府搭上关系,看能否将自家女儿也送去“沾沾福气”、“聆听教诲”。
“抱厦厅”顿时变得门庭若市,拜帖和礼物如雪片般飞来。沈氏和柳念薇早有预料,以“郡主身体仍需静养,学馆地方有限,恐难照料周全”为由,婉拒了大部分请托,只精心挑选了另外三、四位家风清正、女孩本身也聪慧好学的,加入进来。最终,学馆的“正式学生”维持在十人左右,加上丫鬟“旁听生”,规模适度,易于管理。
经此一役,“福星郡主”的名声更上一层楼,不仅“福星”、“神医”,如今又多了“才女”、“师者”的光环。而她所倡的“女子亦当读书明理、学习实用之技”的理念,也随着这十位出身各不相同的贵女,悄然播撒开来。她们在学馆学到的东西,不知不觉影响着她们的言行、看待事物的方式,甚至将来嫁入婆家后持家的理念。
更大的变化在于民间。皇帝在朝堂上那句“天下女子亦当沐教化之恩”,虽然被官方谨慎地解释为“推广女德教育”,但“教化”二字,还是点燃了许多有心人心中的火苗。一些开明的士绅家庭,开始允许女儿跟着兄弟认字;少数家境尚可的平民之家,也咬咬牙送女儿去附近私塾旁听,或者由识字的母亲暗中教授。虽然规模极小,阻力巨大,但冰封的湖面,毕竟被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柳念薇的“女子学堂”,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散。
然而,柳念薇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她深知,树大招风。这次朝堂风波,看似因太后和皇帝的支持而平息,实则暴露了反对力量的强大和顽固。那些人这次没能成功,下一次必然会寻找更刁钻的角度、更致命的武器。
这一日课后,柳念薇正在“抱厦厅”整理几位学生交上来的“功课”——一篇关于“如何管理自己月例银子”的简单记账练习。顾静安先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郡主,”顾先生神色有些凝重,将信递给柳念薇,“这是今日门房收到的,指明交给您。老身觉得……有些蹊跷。”
柳念薇接过信,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质地普通的宣纸,上面用印刷体般的工整字迹写着一行字:
“兰蕙之质,奈何植于荆棘之丛?风刀霜剑,可惧否?”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柳念薇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凉。这不是寻常的威胁或警告,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预言。
兰蕙,指代她和她的学堂吗?荆棘之丛,是说这危机四伏的京城,还是暗指柳家所处的复杂境地?风刀霜剑……是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还是……
她忽然想起,前两日大嫂顾晚晴似乎无意中提起,最近有几位原本与顾家走得颇近的、在清流文坛有些声望的老翰林,态度忽然变得有些疏离和微妙。当时只当是寻常人情冷暖,未加在意。
如今看来……
柳念薇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缓缓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新的挑战,或许已经以更隐蔽、更“文雅”的方式,悄然到来了。这次,瞄准的不再是她的性命、家族的产业,而是她刚刚起步的、试图点燃的这盏“灯火”。
她望向窗外渐渐深沉的暮色,眼神清澈而坚定。
风刀霜剑吗?
那就来吧。
看看是这凛冽的寒风,先吹熄微弱的烛火;还是这看似柔弱的火苗,终将点燃一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