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八年,九月末。朝堂发生人事变动,翰林院侍讲柳彦卿,因“学识优长,品行端方,明于宪体”,被擢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品级虽仍是从六品,然职权与分量已不可同日而语。御史者,风闻奏事,纠劾百僚,肃正纪纲,号称“天子耳目”,清贵而权重,非刚直敢言、心志坚定者不能胜任。
此番任命,出自吏部考察,皇帝钦点。明面上,是因柳彦卿在翰林院期间表现突出,所上数篇奏疏(如《河工得失考》、《漕运利弊疏》)深得帝心,且为人清正,堪当言路。暗地里,亦是皇帝对日益骄横的某些朝臣(尤其是以户部侍郎胡庸为首、与康王府关系匪浅的一批官员)心生警惕,欲借柳彦卿这把“新刀”,敲打敲打。
消息传出,有人赞叹柳氏一门又添清贵,有人羡慕柳彦卿少年得志,更有人冷笑,等着看这个初出茅庐的“雏凤”,如何在都察院那潭深水里扑腾,甚至被拔光了羽毛。
柳彦卿自己,则是既感责任重大,又知前路艰险。离翰林院前,掌院学士李敏中(经历了之前柳彦卿被下毒、又见他升迁)难得地说了几句真心话:“彦卿啊,都察院与翰林院不同。翰林是清水衙门,靠学问文章立足。都察院却是风口浪尖,是战场。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惹来泼天大祸。你此去,须牢记八个字——谋定后动,证据为先。若无铁证,宁肯沉默。若握铁证,则当雷霆一击,不留余地。切莫学那等沽名钓誉、风闻即奏之辈,平白树敌,反误自身。”
柳彦卿郑重受教。
都察院的衙门,与翰林院的清幽截然不同,气氛肃杀凝重。堂上高悬“肃政”和“澄清吏治”的巨大匾额,墨迹森然。进出的同僚,多是一脸严肃,眼神锐利,彼此交谈也言简意赅,不似翰林院里常有诗文唱和、谈笑风生。
柳彦卿被分在负责稽查户、工两部及京畿道事务的“河南道”。他报到后,先用了整整十天时间,不声不响,只是翻阅陈年案卷,熟悉都察院办事流程,观察各位同僚的行事风格,尤其是他那位顶头上司——河南道掌道御史冯远。冯御史年近五旬,瘦削严肃,不苟言笑,是都察院有名的“铁面”,以办事严谨、不徇私情着称。柳彦卿暗中观察,觉得此人或许是可以倚仗的正直前辈。
十月上旬,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让柳彦卿初步显露了锋芒。京城宛平县有一名里长,状告本县主簿勾结粮商,在征收漕粮时大斗进、小斗出,盘剥农户,虚报损耗,中饱私囊。状子先递到宛平县,被驳回;又递到顺天府,如石沉大海。最后,这老里长不知怎么想的,竟拦了都察院一位外出巡查的御史轿子喊冤。案子恰好落在柳彦卿手里,冯御史让他先去“摸摸底”。
柳彦卿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一个书吏,换了便服,悄悄去了宛平。他没有直接找县衙,而是走访了几个被盘剥的村庄,查验了粮户手中的票据,又暗访了粮市,比对市价与官府“收购价”,甚至还找到了两个曾在粮行做事的伙计,问清了其中“折色”、“加耗”等花样。不过三四天工夫,便摸清了底细——宛平县主簿确实与几家粮商勾结,利用漕粮征收差价,每年贪墨不下两千两!而县太爷并非不知情,只是收了“孝敬”,睁只眼闭只眼。顺天府那边,也有小吏“代为打点”,压下状子。
证据确凿,柳彦卿回院后,连夜写就弹章,条分缕析,证据链完整,直指宛平县主簿,连带顺天府相关胥吏。弹章经冯御史复核,以河南道名义呈上。皇帝震怒,下旨严查。宛平县主簿革职拿问,顺天府相关胥吏惩处,知县被申饬罚俸。两千两赃银虽不多,但柳彦卿办事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证据扎实的作风,在都察院内部赢得了一片好评,连冯御史都难得地对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尚可”。
然而,这只是牛刀小试。柳彦卿真正盯上的,是那庞然大物——户部侍郎胡庸,以及其背后若隐若现的、一张盘踞在漕运、盐政乃至边贸上的巨大贪腐网络。这在他还是翰林时就有所耳闻,如今身处都察院,接触到更多案卷线索,感受更加清晰。
胡庸,年过五旬,是户部实权人物,主管度支、漕运。此人表面圆滑,长袖善舞,与各方势力(包括康王府)关系密切,在户部经营近二十年,根基深厚。其门生故吏遍布相关衙门,尤其掌控着漕运和几处重要钞关,油水丰厚。朝野皆知胡侍郎“会做人”、“能办事”,却也风闻其贪墨无度,只是行事隐秘,手段高明,多年来虽有御史弹劾,却都因证据不足或各种阻力,不了了之,反而弹劾者多遭贬谪。
柳彦卿从宛平县的案子入手,顺藤摸瓜,发现那几家与宛平主簿勾结的粮商,其背后的东家,竟与胡庸的一个远房亲戚有关联,而漕粮征收的某些“陋规”,也隐约有户部默许的影子。这让他更加确信,胡庸及其党羽的问题,绝非个案。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收集线索。利用职务之便,调阅历年漕运、盐税、边贸相关奏销账册副本(都察院有存档),仔细比对。他发现,近五年来,漕运损耗率和“漂没”(运输损耗)银两,呈逐年上升趋势,但同期漕船数量、漕工数量并未显着增加,沿河也未听说有特大灾害。盐税方面,两淮、长芦等主要盐区的“引课”(盐税)额度增长缓慢,但盐商上报的“孝敬”、“捐输”却名目繁多,金额巨大,这些钱最终流向成谜。边贸方面,与北狄、西域的官方马市、茶马交易,账目混乱,常有“以次充好”、“低价高报”的传闻。
线索很多,但都零碎,缺乏能将矛头直指胡庸的核心铁证。且户部的账目做得极为漂亮,表面看滴水不漏。那些知晓内情的胥吏、商人,要么是利益共同体,守口如瓶;要么畏惧胡庸权势,不敢作证。
柳彦卿并不气馁。他深知此等大案,急不得。他一面继续梳理账目,寻找破绽;一面通过可靠渠道(如二哥柳彦博的商路、三哥在边关的见闻),从外围收集信息;同时,他也开始留意都察院内部,哪些同僚可能与自己志同道合,或至少不会成为阻碍。
他渐渐锁定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胡庸的心腹,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钱有禄。此人掌管着两淮盐政的关键环节,是胡庸的钱袋子之一,据说为人贪婪跋扈,吃相难看,在扬州盐商中名声极臭。或许,可以从他那里打开缺口。
机会,在十一月中旬悄然到来。都察院接到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此人素以刚直着称,与胡庸一系不睦)的密报,称发现两淮盐运使司在“预提盐引”(提前发放食盐专卖凭证)中存在重大舞弊,涉及银两可能高达十万两之巨!而此事,与户部浙江司郎中钱有禄有直接关联!林御史已掌握部分证据,但恐打草惊蛇,且涉及户部高官,不敢擅动,请求都察院派员密查。
密报直接呈给了左都御史。左都御史找来冯远和柳彦卿商议。此事重大,若查实,足以震动朝野。但对手是胡庸,风险极高。
“彦卿,你如何看?”冯远看向柳彦卿,目光锐利。
柳彦卿心中早已翻腾。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扳倒钱有禄,很可能牵出胡庸!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道:“冯大人,左都大人,林如海御史素来耿直,其密报可信度极高。且‘预提盐引’舞弊,是盐政大弊,一旦坐实,非同小可。下官以为,当立即秘密派遣得力干员,赴扬州与林御史汇合,核实证据,控制关键人证物证。同时,在京城也要暗中布置,以防有人通风报信,销毁证据,或狗急跳墙。”
“你可愿去?”左都御史问。
“下官愿往!”柳彦卿毫不迟疑,“下官曾研读盐政法度,对其中关节略知一二。且下官年轻,目标较小,不易引人注目。”
左都御史与冯远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知道此去凶险,但柳彦卿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有胆识,有谋略,背景够硬(柳家),且与胡庸一系尚无明面冲突。
“好!”左都御史拍板,“此事由你暗中主持,本院再派两名经验丰富的御史且都是冯远信得过的人与你同去,再调一队可靠缇骑听用。记住,务必隐秘,务必拿到铁证! 本院在朝中,会为你们稳住阵脚。一旦证据确凿,即刻快马回报,本院当亲自上本,雷霆一击!”
“下官领命!”柳彦卿心中热血激荡,又感到沉甸甸的压力。
然而,就在柳彦卿秘密准备南下事宜,连家人都只告知是“例行外出巡查”时,他并不知道,一双阴冷的眼睛,已经透过层层迷雾,隐约察觉到了都察院,尤其是他这位新晋御史的“不安分”。
户部衙门,胡庸的值房内。炭火烧得正旺,胡庸却感到一丝寒意。他放下手中关于扬州“预提盐引”账目似乎被人暗中调阅过的模糊线报,又想起近来都察院那个叫柳彦卿的年轻人,几次“巧合”地查阅与户部相关的陈年旧档,眼神微微眯起。
“柳彦卿……柳家……”他低声念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柳家与康王府的龃龉,他略有耳闻。柳彦昭在边关似乎也不太安分,柳彦博的钱庄刚被“敲打”过却挺了过来,如今这个柳彦卿又进了都察院,还似乎对户部的事格外“关心”……
是巧合,还是柳家……或者说,是柳家背后那位深不可测的“福星郡主”,在酝酿着什么?
“钱有禄那个蠢货,在扬州的手脚,未必干净。”胡庸对肃立一旁的心腹幕僚道,“你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扬州,让钱有禄把所有尾巴收拾干净!尤其是‘预提盐引’的账,该平的平,该毁的毁!还有,给林如海那边也递个话,让他‘识时务’点。另外……”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查一查那个柳彦卿,最近在都察院,尤其是和冯远那个老古板,在搞什么名堂。再仔细摸摸柳家的底,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让他们‘自顾不暇’的把柄。”
“是,老爷。”幕僚躬身应下,悄声退去。
胡庸走到窗前,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山雨欲来啊。他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自然不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慌。但柳家……这个崛起太快、又似乎总有些不按常理出牌的家族,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尤其是那个据说能“自医绝症”、“开设女学”的福星郡主。太过妖异,未必是福。
“但愿,你们别不知死活,真把主意打到老夫头上。”胡庸低声自语,语气冰冷,“否则,就算有陛下和太后看着,老夫也有的是法子,让你们柳家……知道什么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