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春天来得格外晚。已是三月,城外的戈壁滩仍是一片枯黄,只有背阴处的积雪化成了细流,在砂石间倔强地蜿蜒。
但城内,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南的“军屯田”里,三百亩新垦的土地已被翻耕得松软平整,一畦一畦,整齐得像棋盘。田垄间,数十名士兵正弯腰播种——不是黍米麦粟,而是耐旱耐寒的“沙棘”和“苜蓿”。
“将军,这玩意儿真能长?”一个年轻士兵拎着装满种子的布袋,疑惑地问。
柳彦昭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能。我妹妹信上说,沙棘根系能扎三丈深,能从地下汲水,果实可食,枝叶可喂马。苜蓿更是肥地的好东西,种一年,地力能增三成。”
“可咱们是当兵的,又不是农夫……”有人小声嘀咕。
“当兵的就不吃饭了?”柳彦昭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去年北狄围城,要不是我二哥冒险运粮,咱们早就饿死了。靠朝廷运粮,终究受制于人。要想在这朔方扎下根,就得自己种出粮食来。”
这是“屯田制”推行的第三个月。
去年秋天,柳彦昭向朝廷递了《请行朔方屯田疏》,详细阐述了“以兵养兵、以战养战”的方略。朝廷起初反对声不小——兵者,国之利器,岂可操持农具?但柳彦昭力排众议,甚至以“若不成,臣自请削职”作保,才得了景和帝的默许。
真正的底气,来自妹妹的那封长信。
信是去年腊月到的,厚厚一叠,除了家常问候,大半篇幅都在讲“边疆屯田的要诀”。从选种、育苗、灌溉,到轮作、防虫、积肥,事无巨细。更惊人的是,信里还附了一张“朔方周边水土分布图”,详细标注了哪里有地下暗河,哪里适合打井,哪里的土壤含沙量高需改良。
“三哥,屯田不是简单的种地,是系统工程。”妹妹在信里写道,“朔方缺水,就不能种耗水的作物。要选耐旱的,比如沙棘、苜蓿、骆驼刺。头一年先种这些,改善土壤,蓄养地力。第二年可间作黍米,第三年才能种麦。”
“灌溉也不能靠天。要挖‘坎儿井’——就是在地下挖暗渠,把远处的雪水引过来,减少蒸发。还可以在田地周围种树,防风固沙。”
“最重要的,是让士兵们明白,他们种的不是地,是‘活路’。地种好了,粮食多了,军饷就能多发,家人就能吃饱。有了牵挂,才更会死守这片土地。”
柳彦昭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心中震撼难以言表。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会懂这些?但他没问,就像这些年一样,妹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就做什么。
三个月来,他带着士兵们开荒、打井、修渠。手磨破了,肩膀压肿了,但没人抱怨——因为柳彦昭身先士卒,将军手上的水泡比谁都多。
更让士兵们服气的是,柳彦昭真把“屯田”和“军功”挂钩了。开荒一亩,记一小功;打井一口,记一中功;粮食丰收,按产量折算军功。这些“屯田功”虽不如战功显赫,但累积多了,也能升职、领赏。
“将军,东三区的井打出来了!”陈石头飞奔来报,满身泥浆,脸上却笑开了花,“水清得很!至少能浇五十亩地!”
柳彦昭精神一振:“走,去看看!”
新打的井在城东三里,是一口深达五丈的“坎儿井”。井口用石块砌成,井壁光滑,清澈的地下水汩汩涌出,顺着新挖的明渠流向附近的田地。
几个士兵正趴在渠边,捧着水猛喝。
“甜!真甜!”
“比咱营里的苦水强多了!”
柳彦昭掬起一捧,入口甘冽,带着冰雪融化的清凉。他长长舒了口气。
有水,就有希望。
“将军,”陈石头压低声音,“探马来报,北边……不太平。”
柳彦昭眼神一凝:“细说。”
“北狄老王死了,三个儿子争位,打成一团。但最近有风声说,三王子呼延灼可能胜出。此人……比老王更激进,据说扬言要在三年内踏平朔方,血洗前耻。”
呼延灼。
柳彦昭记得这个名字。去年朔方之战,就是此人的部落冲在最前面,也是他第一个攻上城墙,最后被火药喷射器烧成了火人,侥幸没死,但毁了半边脸。
“他若上位,必会报复。”柳彦昭沉声道,“传令,从今日起,斥候放出三十里,日夜轮值。屯田的弟兄,兵器不离身,随时备战。”
“是!”
回城的路上,柳彦昭心绪不宁。屯田刚有起色,战事又起,朔方城就像风暴中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他想起妹妹的上一封信,末尾有一行小字:“三哥,若敌再来,不可再如上次固守。要主动出击,将战场推至城外。我有一物,名曰‘地雷’,埋于地下,踏之即爆,可阻敌先锋,乱敌军心。图纸随信附上,三哥慎用。”
地雷。
他还没看懂那图纸。但妹妹说的“主动出击”,他听进去了。
固守,终究被动。要想守住朔方,必须让敌人不敢来,不能来。
回到将军府,柳彦昭再次展开那张“地雷”图纸。
画的很简单:一个陶罐,内装火药、碎石、铁钉,罐口密封,只留一根引信通到地面。引信末端系着一根细绳,绳子连着踏板——人或马踏上去,拉动引信,引爆火药。
原理和炸药包类似,但更隐蔽,更防不胜防。
“若是埋在敌人必经之路上……”柳彦昭喃喃道。
“将军,京城来信!”亲兵送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是妹妹的笔迹。柳彦昭急忙拆开。
“三哥见字如面。闻北狄有变,心甚忧之。屯田之事,重在持久,切不可因战事而废。另,前信所言‘地雷’,尚有改良之法:可将引信换为‘压发’机关,以石板覆之,受力即爆,无需人力牵引。更可在雷阵中掺杂‘哑雷’,真真假假,令敌胆寒。”
“又,若敌大军来犯,可于城外十里处,预设‘火雷阵’——以火药、火油、干草埋于地下,上覆浮土。待敌至,以火箭远射引爆,可成火海。纵不能尽歼,亦可挫其锐气。”
“然此物杀伤过巨,有伤天和,三哥慎用。万不得已时,方可用之。妹念薇手书,永昌十一年二月廿八。”
柳彦昭握着信纸,久久无言。
妹妹想得太远了。远到他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都感到心悸。
但她说得对。朔方不能再经历一次围城血战。必须把敌人,挡在城外。
“陈石头!”
“在!”
“召集所有工匠,还有……去城里找会做陶器、爆竹的匠人,全部请来。”柳彦昭眼神锐利,“咱们要造点……新东西。”
窗外,春风带着沙土,敲打着窗棂。
而朔方城的命运,已在这风沙中,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