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四月廿二。朔方大捷的战报与“地雷妖器”的弹劾,如一对孪生风暴,前后脚砸进了大周朝堂。
紫宸殿上,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景和帝高坐龙椅,面前御案上左边摊着兵部捷报——“朔方守将柳彦昭,以地雷阵、火铳队,阻敌五万于老鹰嘴,毙伤敌五千,自损九十七人,敌酋呼延灼溃退三百里。”右边,则是都察院转上来的十三道弹劾奏本,厚厚一摞,最上面那份盖着康王的金印。
“陛下!”康王出列,须发皆张,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柳彦昭私造‘地雷’,此物埋于地下,人畜踏之即爆,尸骨无存,有伤天和,实乃妖器!更兼其威力骇人,若流传于世,或被奸人所得,后果不堪设想!此例一开,往后两国交战,岂非尽用此等阴毒手段?我大周礼仪之邦,仁义之师,安能用此鬼蜮伎俩!”
“康王此言差矣。”柳彦卿出列,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清俊,声音却沉稳有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地雷威力虽巨,然其用在于‘守’,在于‘阻敌’。朔方三千对五万,若无此物,城池必破,河西走廊门户洞开,北狄铁骑可长驱直入。届时生灵涂炭,万千百姓遭殃,难道就有‘天和’了?”
“诡辩!”康王怒道,“守城自有守城的法子!滚木礌石,箭矢火油,哪一样不能用?偏要用这地底阴雷,令死者不得全尸,亡魂不得安息!此非仁义之师所为!柳彦昭性情残暴,有违为将之道!臣请陛下,即刻下旨,召回柳彦昭,削职查办!销毁所有地雷图纸、器物,严禁再造!”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十三位朝臣齐齐出列,跪倒一片。这些人里,有康王党羽,有与柳家不睦的勋贵,也有真正心存疑虑的耿直之臣。
景和帝手指轻轻敲着御案,目光扫过跪着的众人,又看向站着的柳彦卿,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柳承业身上。
“柳尚书,你以为如何?”
柳承业出列,躬身:“回陛下,臣以为,利器无罪,罪在持器之人。地雷威力巨大,确需严加管制。然朔方之战,若无此物,胜负难料。臣子彦昭用此物守土保民,虽有手段激烈之嫌,但其心可悯,其功难没。至于‘私造’一说……”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地雷图纸,乃臣女念薇翻阅古籍,偶得灵感所绘。后经工部将作监工匠验证、改良,方成器物。其研制过程,皆有记录在册,并非‘私造’。臣已带来,请陛下御览。”
高公公接过册子,呈给景和帝。册子上详细记录了“地雷”从构思、绘图、试制、改良到最终定型的全过程,时间、人物、地点、用料,清清楚楚,还盖着工部的勘合印。
康王脸色一变。他没想到柳家动作这么快,竟已走了正规流程,在工部备了案!
“即便如此,”康王咬牙,“此物过于阴毒,也当禁用!”
“那敢问康王,”柳彦卿忽然开口,声音清朗,“若北狄人得了此物制法,用于攻我大周城池,屠我大周子民,王爷是希望我守城将士有法可制,还是希望他们赤手空拳,任人宰割?”
“你!”康王语塞。
“再者,”柳彦卿环视众臣,“地雷之用,在于‘守’与‘阻’。它不会主动追击,不会滥杀无辜。埋在城外,警示的是来犯之敌;若敌人不来,它便只是一堆泥土铁石。比起北狄人动辄屠城、掳掠妇孺,究竟谁更‘有伤天和’?”
这话问得诛心。不少中立朝臣暗暗点头。
“可此物杀伤力太巨,恐引天谴……”有老臣颤声道。
“天谴?”一直沉默的景和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满殿一静,“朕倒是想问,北狄年年寇边,杀我子民,掠我财物,可曾见天谴?朔方八百将士死守孤城时,可曾见天谴?如今咱们有了能少死人、却能退强敌的器物,反倒要遭天谴了?”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来到跪着的康王面前:“王叔,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可还记得永昌三年,北狄破肃州,城中三万百姓被屠戮殆尽,女子被掳,孩童被挑在枪尖……那时,你的仁义在哪里?”
康王冷汗涔涔,伏地不敢言。
“利器无罪,罪在人心。”景和帝转身,看向众臣,“地雷,可用,但需严管。即日起,地雷图纸、制法,列为朝廷最高机密,由兵部、工部共管,非陛下亲批,不得私制、私用。违者,以谋逆论处。”
“至于柳彦昭……”他顿了顿,“守土有功,擢升为从三品云麾将军,仍镇朔方。所用地雷,着其就地销毁,不得留存。往后对敌,当以正兵为主,奇兵为辅,不可过度依赖外物。”
“陛下圣明!”柳承业、柳彦卿率先拜倒。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但柳彦卿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退朝时,他能感觉到那些投来的目光——忌惮的、嫉妒的、探究的。柳家今日又过一关,但也更加树大招风。
回到兵部衙门,柳承业屏退左右,父子二人对坐。
“今日,多亏你机敏。”柳承业叹道,“若非你事先在工部备了案,又用话堵住了康王的嘴,此事难以善了。”
“是妹妹提醒的。”柳彦卿低声道,“她半月前就来信,说地雷威力太显眼,必招人眼红。让我早做准备,把研制过程做扎实,把‘大义’名分占住。”
柳承业苦笑:“念薇这孩子……想得太远了。可她也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了。今日之后,全天下都会知道,‘地雷’是她想出来的。”
“所以,咱们得做另一件事。”柳彦卿正色道,“转移视线,安抚人心。”
“如何做?”
“捐饷劳军。”柳彦卿展开一份文书,“妹妹提议,以‘福星郡主’名义,捐出今年全部食邑俸禄,外加二哥商号的三成红利,共计五万两白银,用于抚恤朔方阵亡将士家属,犒赏有功将士。同时,请旨亲赴朔方劳军。”
柳承业一惊:“她去朔方?太危险了!”
“正因危险,才更显诚意。”柳彦卿道,“陛下需要一个人,去告诉边关将士,朝廷记得他们的功劳,天下百姓感念他们的牺牲。也需要一个人,去告诉天下人,‘地雷’虽厉,但咱们大周,更重‘人心’。”
“可她才十一岁……”
“十一岁的郡主,亲赴边关,这份重量,抵得上千言万语。”柳彦卿眼中闪过复杂之色,“而且……妹妹信里说,她想去看看三哥,看看朔方城,看看她画出的图纸,到底守护了什么。”
柳承业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罢了,女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去进宫面圣,你……去准备吧。”
当日午后,柳彦卿的奏本就递了上去。
同时递上的,还有“福星郡主柳念薇请赴朔方劳军疏”,以及厚厚一沓银票——五万两,柳家商号全国通兑。
消息传出,京城震动。
“五万两!郡主把家底都捐了!”
“还要亲自去朔方?那可是战场啊!”
“郡主仁义!这是给边关将士撑腰呢!”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议论。那些关于“地雷阴毒”的非议,在“十一岁郡主捐饷劳军”的壮举面前,显得苍白而刻薄。
三日后,圣旨下:准福星郡主所请,着其赴朔方劳军。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随行护卫二百,太医两名。另,加封柳念薇为“镇国福星郡主”,享双俸。
捧着圣旨,柳念薇站在院中,仰头看着北方的天空。
【三哥,我来了。】她心里默念,【我来看看,你用血肉守住的城,用我画的图守护的人。】
风吹过,院中那株葡萄藤已爬满了架子,今年夏天,应该能结出很甜的葡萄了。
但她等不到葡萄熟了。
五月初一,福星郡主的车驾,在二百禁军精锐的护卫下,驶出京城,向北而行。
车后,是二十辆满载犒赏物资的大车。
车前,是大周万千百姓期盼、敬佩、担忧的目光。
而车中的柳念薇,握紧了袖中那枚三哥送的狼牙。
她知道,这次北上,不只是劳军。
更是一次宣示。
对敌人,对朝堂,对天下。
宣示柳家的风骨,宣示大周的意志。
也宣示她,柳念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