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郡主的车驾,历经十七日跋涉,终于抵达朔方城南十里。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戈壁的热浪扭曲了视线,远处朔方城的轮廓在热气中微微晃动,像海市蜃楼。
“郡主,前面就是朔方了。”护卫统领秦将军策马来到车旁,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柳将军已率众在城外五里亭相迎。”
柳念薇掀开车帘。热风扑面,带着沙土和远处牲口粪便混合的粗粝气味。她眯眼望去,果然看见地平线上有一片黑点,正在迅速扩大。
那是迎接她的队伍。
“停车,我骑马过去。”她放下车帘。
“郡主?”秦将军一愣,“外面日头毒,风沙大,您还是……”
“将士们能在这样的日头下守城,我骑一会儿马,算什么?”柳念薇的声音从车里传来,平静却不容置疑,“更衣。”
片刻后,车帘再次掀开。
柳念薇走了出来。她没有穿郡主的华服,而是一身利落的月白色骑装,头发束成简单的马尾,用一根白玉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只在唇上点了淡淡的口脂,以防干裂。
她翻身上了一匹温顺的白色母马,动作干净利落——这是三哥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特意训练过的战马后代。
“走吧。”
二百护卫簇拥着她,二十辆大车跟在后面,缓缓向前。
五里亭越来越近。柳念薇看见了亭前那列整齐的骑兵,大约三百人,甲胄鲜明,刀枪如林。队伍最前面,一人独立,玄甲红袍,身姿挺拔如戈壁上的胡杨。
是三哥。
距离还有百步时,柳彦昭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末将柳彦昭,恭迎镇国福星郡主!”
身后三百将士齐刷刷下马,跪倒一片:“恭迎郡主!”
声震旷野。
柳念薇勒住马,看着跪了满地的将士,看着三哥低垂的头,铠甲上未擦净的血迹和沙尘,鼻子忽然一酸。
但她忍住了。这个时候,不能哭。
她下马,走到柳彦昭面前,伸手虚扶:“柳将军请起,诸位将士请起。”
柳彦昭起身,抬头。兄妹二人四目相对。
三哥瘦了,黑了,脸上多了风霜刻下的细纹,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而妹妹……高了,眉眼长开了,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多了少女的清丽,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三哥。”柳念薇轻声唤道。
“末将在。”柳彦昭垂首,语气恭谨——这是在外人面前必须守的礼节。
“带我进城吧。”柳念薇转身,看向那些将士,“我想看看,你们用命守住的城,是什么样子。”
“是!”
队伍转向朔方城。柳念薇依旧骑马,与柳彦昭并行。秦将军的二百护卫自动并入队伍两侧,形成严密的保护圈。
“三哥,将士们……还好吗?”柳念薇低声问。
“地雷阵亡的九十七人,都已厚葬,抚恤发下去了。”柳彦昭声音低沉,“活着的……有些被地雷的巨响震坏了耳朵,有些夜里做噩梦。但没人后悔。”
“是我画的图……”柳念薇攥紧了缰绳。
“不。”柳彦昭打断她,“是你给了我们活下来的机会。没有地雷,我们现在都已经是城外的一堆枯骨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而且,我按你说的,把没爆的都起出来销毁了。往后,朔方守军,不会再用地雷。”
柳念薇点点头,没再说话。
朔方城越来越近。城墙上的累累伤痕清晰可见——被投石车砸出的凹坑,被火烧黑的痕迹,还有那处修补过的、曾经裂开的墙体。每一道伤痕,都是一场血战。
城门口,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士兵、百姓、老人、孩子,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福星郡主”。
当柳念薇的白马出现在视线中时,人群骚动起来。
“郡主!是郡主!”
“好小啊……看着还没我闺女大。”
“听说地雷就是她画的?真是神童啊……”
柳念薇在城门前下马。她没有立刻进城,而是走到护城河边——河里没水,只有龟裂的河床和零星杂草。
她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土是黄褐色的,掺着沙砾,干燥粗糙。
然后她转身,面对城门口的人群,将手中的土高高举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她要做什么。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将士兄弟。”柳念薇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我手里的这把土,是从朔方城下抓起来的。它很贫瘠,很干燥,长不出江南的稻米,开不出洛阳的牡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黝黑、或沧桑、或稚嫩的脸:“可就是这样的土,养活了朔方城三代人。就是这样的土,被你们的父兄、你们的儿子,用血浇灌过,用命守护过。”
人群中,有老人开始抹眼泪。
“我从京城来,走了十七天。这一路上,看见过沃野千里,看见过河流纵横,看见过繁华市井。可没有一处,比得上朔方城让我震撼——因为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浸着血;这里的每一粒沙,都记着仇。”
她松开手,沙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陛下派我来,是来犒劳将士的。我带来了五万两银子,二十车布匹、药材、盐巴。东西不多,是京城百姓的一份心意。”
她指向身后的大车,然后,深深一揖:“但我更想替天下人,给诸位鞠一躬——谢谢你们,守住了这道门。谢谢你们,让我们在后方,能安心种田,安心经商,安心读书,安心……活着。”
寂静。
长久的寂静。
然后,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有士兵红了眼眶,有妇人掩面而泣,有孩子懵懂地抓着母亲的衣角。
柳彦昭背脊挺得笔直,但袖中的手,已攥得骨节发白。
“郡主……”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颤巍巍走出人群,想要跪下。
柳念薇快步上前,扶住他:“老伯,您别跪。该跪的,是我们。”
她转身,从侍卫手中接过一面早就准备好的旗帜——玄色为底,金线绣着四个大字:“朔方铁骨”。
“这面旗,是我离京前,求太后亲手绣的。”她将旗帜双手捧给柳彦昭,“三哥,把它挂在朔方城头。让北狄人看看,让天下人看看——朔方,不是一座城。它是一种精神,叫‘死不后退’。”
柳彦昭单膝跪地,双手接过旗帜。入手沉重,仿佛接过了一座山。
“末将……定不负所托!”
柳念薇扶他起来,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那个断臂老兵:“老伯,这里是一些京城带来的金疮药和止痛散,您拿着用。您的儿子……是在去年守城时没的吧?”
老兵浑身一震,老泪纵横:“郡主……您怎么知道……”
“我来之前,看了阵亡将士的名册。”柳念薇轻声道,“您儿子叫李铁柱,守北门时中了三箭,没来得及下城墙就……走了。陛下追封他为忠勇校尉,抚恤银子,应该已经送到您家里了。”
“送到了……送到了……”老兵泣不成声,“可银子……换不回我儿啊……”
“是,换不回。”柳念薇声音也哽咽了,“但您要活着,好好活着。替您儿子,看看这朔方城,怎么一年比一年牢固,看看大周的旗,怎么永远插在这城头上。”
她转向所有将士,提高声音:“阵亡的将士,朝廷不会忘!他们的父母,就是我柳念薇的父母!他们的儿女,就是我柳念薇的弟妹!我在此立誓——只要我柳念薇活着一日,就绝不让英烈家属冻着、饿着、被人欺着!”
“郡主千岁!”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山呼海啸:“郡主千岁!郡主千岁!”
声浪冲上云霄,惊起了城头栖息的灰雁。
柳彦昭看着被众人簇拥的妹妹,看着她明明稚嫩却坚毅的侧脸,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妹妹为什么要来。
她带来的不只是犒赏,是认可,是尊严,是告诉每一个守城的士兵:你们流的血,有人记得。你们受的苦,有人心疼。
而这,比十万援军,更能凝聚人心。
入夜,犒军宴在城中校场举行。火把通明,肉香四溢。柳念薇以茶代酒,敬了每一营的将士。她记得很多人的名字,记得他们立过的功,受过的伤。
到后来,不少将士喝醉了,抱着同胞又哭又笑。而柳念薇悄悄离席,登上了北城墙。
柳彦昭默默跟在她身后。
城下,北狄大营的方向,一片漆黑。但柳念薇知道,敌人就在那里,像潜伏的狼,等着下一次扑咬的机会。
“三哥,”她轻声道,“地雷的事,对不起。我没想到会闹这么大,给你惹这么多麻烦。”
“不麻烦。”柳彦昭摇头,“没有地雷,朔方已经没了。倒是你,在朝堂上……受委屈了。”
“我没事。”柳念薇笑了笑,“倒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呼延灼不会死心的。”
“屯田,练兵,固城。”柳彦昭言简意赅,“朔方不能再被动挨打了。我要让这里,变成一根钉子,狠狠扎在北狄人的喉咙里,让他们吞不下,吐不出。”
“需要我做什么?”
柳彦昭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是朔方周边的地形图,上面用朱笔画了几个圈。
“这几个地方,地势险要,可以建哨堡,与朔方成犄角之势。但缺钱,缺人,缺时间。”
柳念薇接过图,借着月光细看。她的手指在一个叫“鹰嘴崖”的地方点了点:“这里,可以建一座‘烽火台’,不用驻军,只派少数人看守。一旦有敌情,白日燃烟,夜间举火,百里可见。”
她又指向另一处:“这里,挖一条暗渠,把弱水支流引过来,既能灌溉屯田,也能作为陷马壕……”
兄妹二人在城头低声商议,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城墙砖上,合而为一。
远处,营地的篝火渐次熄灭,朔方城慢慢沉入睡梦。
但有些东西,正在醒来。
比如信心,比如希望,比如……某种比钢铁更坚硬的意志。
夜风吹过,带着远方狼群的嗥叫。
柳念薇望向北方,眼神清澈而坚定。
【三哥,我会帮你,把这里变成真正的铜墙铁壁。】
【让所有来犯之敌,有来无回。】
风吹起她的发丝,猎猎作响。
而更远的地方,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黄金面具的孔洞,死死盯着朔方城头的灯火。
“柳念薇……”呼延灼的指节捏得发白,“你终于来了。”
“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京城。”
“咱们的账,该好好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