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 陆判官将卷轴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与虚乙一同凝神看去。卷轴上的文字仿佛有生命般流淌,记载从周氏一族最早可追溯的源头开始——明初自河南河东地区迁至山东青州某地,世代务农,偶有读书出仕者,但大多平淡。业力记录也多是寻常人家的小善小过,并无特别显眼之处。
随着“时间”向下推移,到了清朝末期,卷轴上的光芒明显变得晦暗动荡起来,记录的文字也带上了沉重的色彩。焦点汇聚到大周曾祖父这一支的三兄弟身上。卷载:
“周氏兄弟三人(名讳略),生于清咸丰年间,山东青州。时值清末,朝政糜烂,外侮内困,民生凋敝。三人少时家贫,习过武艺,性情悍勇。光绪廿四年前后,受‘义和拳’风潮波及,为保乡护民抵御外辱,加入其中,后于庚子年随团北上,沿途参与打击洋人、焚毁教堂等事。同年,随义和团入京,参与攻打东交民巷使馆区等。后八国联军入京,清廷转向镇压屠戮,使得义和团溃散,周氏兄弟中二人死于乱军,业随身亡,魂魄入地府后依律受审,虽造杀业,但因其护国救民,按其各自作为给与相应判处。幸存一人,即周xx(大周曾祖名讳),负伤逃亡。”
看到此处,我与虚乙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段历史公案,是非曲直复杂,但卷入其中的个人,手上沾染的杀业与戾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因果,但护国救民,反对暴政,功德亦有。
卷轴继续记载:“周xx逃亡途中,惶惶不可终日,心神受损。辗转至直隶蓟州(今津冀交界一带)隐匿。为求生计,于民国初年加入当地驻军(时驻军首领为孙殿英部属)。民国十七年,孙殿英部以军事演习为名,盗掘清东陵。周xx身为兵卒,被裹挟参与其中,虽非主谋,亦亲手触动陵寝,沾染劫掠、亵渎之业,尤其与部分陪葬阴魂产生直接冲撞纠缠。事后不久,该部参与抗击日军侵略者的战役,后被打散,周xx逃至唐山遵化一带定居,娶当地女子为妻,育有子嗣五人。自此,这一支周氏在遵化扎根。”
“其子嗣陆续诞生后,周xx适逢抗日战争,加入地方抗日武装,参与过数次对日作战,有保家卫国之功,抵消部分所沾染之戾气,累积功德,然其因参与‘劫陵’沾染满清遗魂之纠缠,如附骨之疽,并未消解,转而成为影响家族气运之隐性‘债’与‘怨’。”
卷轴关于近代的记录至此趋于平缓,主要记载大周父辈及同辈的生息繁衍,并无特殊业力事件。但在卷轴末尾,关于当前家族整体状况的“综述”一栏,有几行朱笔小字批注,格外刺眼:
“近期观测: 周氏阳世血脉,气运显晦暗阻滞之象,多有意外伤病、家宅不宁、事业困顿之事频发。阴间对应: 其家族宗祠近期屡受滋扰,祠内阴魂不安,祠宇灵气受损。滋扰源疑似与‘劫陵’旧怨相关之阴魂群体。标记: 邪鬼干扰,怨气对冲。建议阳世子孙积善化解,阴祠加强防护,必要时可申请阴司调解或仲裁。”
“果然如此!” 我心中暗道。大周家的厄运,根源果然在其曾祖父参与义和团与挖掘东陵这两件事上。尤其是后者,直接触怒了葬于东陵及其周边的满清遗族阴魂,怨气积累,如今在某种“缘”的触发下,或许是时间到了,或许是周家气运周期性低点,又或是其他风水引动,开始反扑。
我指着“宗祠”字样,向陆判官求证:“判官,这‘周氏宗祠’位于‘安居里’,便是阴间鬼市旁的居民区?北方阳世少有大型宗祠,这阴间宗祠又是何规制?”
陆判官点头道:“正是。阴司广大,待审待轮回之阴魂无数。并非所有阴魂都居于各殿狱中或荒郊野地。‘安居里’及类似区域,便是提供给那些已过初步审判、刑期不重或无需受刑、等待轮回时机之阴魂的暂居之所。其规制仿阳世聚落,但又不同。”
他详细解释道:“阴魂居于彼处,并非漫无目的游荡。每个家族、血脉相近的群体,会自然聚集,形成一股‘祖气’。有德行者、子孙祭祀勤勉者、或有特殊机缘者,这股‘祖气’便会显化为一处固定的居所,便是‘宗祠’。它并非完全由砖瓦建成,更多是家族共业、祭祀之力、以及阴司认可之‘地契’权限共同构筑的灵力空间。阳世子孙的祭祀、尤其是焚烧符合规制的纸钱、器物,能增强宗祠的稳定性,改善内里阴魂的‘生活’境遇。反之,若家族业重、祭祀断绝,宗祠便会破败、缩小乃至消失,其内阴魂流离失所,境况凄惨,也会反过来影响阳世子孙的气运。”
我恍然大悟,随即想起母亲家族之事,便道:“陆判官,贫道早年曾听七爷白无常提过,我母亲宗族六代的业障转至我家,原因之一是阴间宗祠坍塌。不知今日,可否借机也去探望一下母亲家族以及贫道自家宗祠?当然,若需额外手续,愿按规程补办。”
陆判官闻言,捋须沉吟片刻,看了我一眼,道:“按常例,非公务或直系血亲特殊缘由,不得随意探视。不过,你既是道士,修行有成,此番又是为查案而来,且与我也算有旧……罢了,我便破例一次,带你前往。但切记,只可探望,了解情况,不可擅自动用灵力干预阴司法度。事后你需补交一份陈情与探视记录,说明缘由。”
我大喜,连忙躬身:“多谢判官通融!贫道定当谨守规矩。”
“且先去周家宗祠,了结你此番主要差事。” 陆判官说着,收回了宿业卷轴,将其放归原处,然后领着我们退出宿业殿。
离开肃穆寂静的档案区,陆判官带着我们并未直接返回纣伦宫方向,而是转向另一条更为“热闹”的通道。越往前走,光线逐渐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单一的长明灯光,开始夹杂各色灯笼、烛火、乃至一些发光矿石的光芒,空气中那股陈年卷宗的气味也被更多元的气息取代——香火味、纸钱焚烧后的独特焦味、一种冰冷的尘埃气、隐约的食物气味,还有众多阴魂聚集带来的淡淡灵压与低语嘈杂。
眼前豁然开朗,我们踏入了一条无比宽阔、仿佛没有尽头的长街。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鬼市”!
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店铺,风格千奇百怪。有古色古香的木楼酒肆,幌子上写着“孟婆汤分号”、“忘忧酒馆”;有简陋的纸扎铺子,里面陈列着比阳世精美复杂千百倍的纸屋、纸车马、纸偶人,甚至还有微型的纸扎园林庭院,细节栩栩如生;有当铺,招牌上的字扭曲难认,门口站着面无表情的朝奉;有衣庄,挂着各个朝代的服饰,从秦汉深衣到明清马褂,甚至还有近代的长衫、旗袍,以及……一些款式颇为现代的衣物,只是颜色普遍灰暗;有饭馆,门口蒸笼冒着森森白气,却无半分热气,里面坐着的食客默默进食,碗中食物色泽可疑;更有甚者,还有卖“阴间土产”的——某种发光苔藓、冥河特产的冷光珠、据说能暂时缓解“饥饿感”的黑色香丸等等。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服饰更是跨越千年。有宽袍大袖的古魂,有顶戴花翎的清代官员或遗老遗少,有短打装扮的贩夫走卒,也有穿着中山装、列宁装乃至近代普通衣物的新魂。他们大多神情平静,或带一丝茫然,少有喜怒,安静地行走、交易、观望。喧嚣声是有的,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低沉而模糊。整个鬼市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光晕下,天空不见日月,只有永恒的昏黄。
陆判官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步履从容,边走边给我们介绍:“此地便是‘地府坊市’最大的一处鬼市,连通各个居民区与阴司各殿。阳世所烧祭品,凡合乎规制、心意真诚者,皆有可能在此‘显化’或转化为阴间可用之物。”
虚乙看得眼花缭乱,指着那些纸扎店铺问:“判官,阳世烧的纸房子、车子,在这里真的能变成实物?”
“需配合‘地契’与特定仪式。” 陆判官道,“单纯烧化,只能转化为最基本的‘建材’灵力或通用‘钱资’。若想在‘安居里’等区域真正构筑一座稳固的阴宅,必须由阳世法师或子孙通过正规科仪,向阴司相关司衙申请‘宅基地契’,获批后,再焚烧对应规格的纸扎配合,方能在此处生成相应的宅院。地契是关键,它规定了宅院的位置、大小、权限,受阴司保护。私自搭建或强占,便是违法,会有阴差前来拆除甚至捉拿。”
我点头:“师父也曾提及,阴宅地契最难办理,需功德、机缘、法理俱全。”
“正是。” 陆判官继续道,“至于流通,此处硬通货是‘金元宝’,尤以阳世用真锡箔精心叠制、经由合规流程烧化的最为上等,灵力充沛,价值稳定。那些粗糙的印刷品或随意烧化的,效用甚微。至于阳世流行的各种面额冥币,” 他嘴角微撇,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哂笑,“在此地大多如同废纸,少有人认。倒是那些古代制式的打孔钱,可作零钱使用。总之,祭祀之事,贵在心诚与合规,而非花哨。”
我们穿行在熙攘的鬼市之中,看到有阴魂用金元宝购买一小包发光的香粉,有阴魂在当铺前递上一件黯淡的玉饰换取几枚铜钱,还有一队队穿着统一号衣、推着独轮车的“力夫”,将一箱箱货物运往坊市深处。偶尔还能看到身着皂衣的阴差巡逻而过,市场秩序井然,与阳世繁华街市相比,唯独缺少了那份鲜活的生气与暖意。
绕过最繁华的中心区,鬼市边缘逐渐安静,店铺变得稀疏,开始出现岔路和小巷。陆判官领着我们转入一条较为整洁的巷道,巷口立着石碑,上书“安居里”三个字。巷内景象又是一变。
这里仿佛是阳世某个古镇的投射,但又处处透着异样。房屋样式各异,紧密相连。有气派非凡、高墙大院的徽派建筑,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口甚至还有石狮镇守,隐隐有祥光透出;有规整的四合院,朱门紧闭,静谧安然;也有普通的青砖瓦房,小门小户;更远处,甚至能看到一些茅草屋或半坍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角落,显得破败凄凉。
“此处便是‘安居里’丙区。” 陆判官道,“房屋形制、规模,直接反映内里阴魂的福报、阴德以及阳世子孙祭祀的力度。积善之家,德荫子孙,其祖先在此居住条件优渥,魂魄安宁,甚至有助于子孙运势。为恶或平庸之家,则反之。那些破败房屋中的阴魂,多半是生前无大善亦无大恶,但子孙凋零或祭祀不勤,导致‘祖气’衰微,居所难固。至于那些受刑的阴魂,白日需去各殿服役,夜晚方能回到所属宗祠或指定居所休息,条件自然更差。罪大恶极者,连居住于此的资格都没有,直接囚于地狱或特殊监牢。”
正说着,我们看到几个衣衫褴褛、面色愁苦的阴魂,在一个稍微整齐些的院子门口排队,似乎是在领取什么东西。院门里一个管家模样的阴魂,正拿着簿子分发着一些暗淡的饼状物。
“那是善人之家在行阴德,周济无祀之魂。” 陆判官低声道,“在此地,阳世烧来的钱粮物资,除了自家用度,也可用于布施,积累阴德,对子孙及自身轮回都有好处。”
我们边走边看,穿过数条巷弄,终于在一座看起来颇为古旧、门庭略显冷清的宗祠前停下。这宗祠是北方常见的庙宇式样,青砖灰瓦,门前有石阶,但门楣上的木匾已有些暗淡,写着“周氏宗祠”四字。与周围一些光鲜的宅院相比,显得颇为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