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几乎是破了音的嘶吼,猛地炸响在空旷寂静的紫宸宫殿宇之中!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被冒犯的愤怒,以及一丝连皇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恐慌。
他“霍”地一下从南炕上站起,动作之大,带翻了炕几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明黄色的炕垫,也溅湿了他的龙袍下摆。可他浑然未觉,只是死死攥着那本奏折,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攥碎、揉烂。
“他敢?!他凭什么?!”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阵青阵白,在原地急促地踱了两步,猛地将奏折狠狠摔在炕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重响,“朕不许!朕还没准!他想撂挑子?门都没有!夏守忠!给朕……”
盛怒的指令几乎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看着那本静静躺在桌面上、仿佛无声嘲笑着他的奏折,看着夏守忠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的身影,再想到林府里那个生死一线、刚刚才“比昨日好点”的病人……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吼不出来了。
那股汹涌的怒火,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嗤嗤地冒着白烟,迅速熄灭,只留下更深的、无处着力的空洞与寒意。
他颓然地跌坐回炕沿,方才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只剩下喃喃自语般的混乱:“他怎么能……怎么敢……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喉间。
烛火将皇帝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的地砖上,那影子微微颤抖着,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惶惑与孤单。
夏守忠伏在地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心中忐忑不安,他知道,今夜,紫宸宫怕是无人能入眠了。
同样伏在地上,将脑袋恨不得埋进金砖缝里的,还有刚刚进到内室的王庸和两个负责铺床的小太监。王庸虽在内室指挥收拾,耳朵却一直竖着,密切关注着外殿的动静。
听到皇上那句“朕有心理准备”时,他心中也是一松,暗忖万岁爷总算有所预料,或许能稍减雷霆之怒。
谁知这口气还没彻底松到丹田,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几乎变了调的怒吼!那声音里的震惊与怒意,隔着门帘都震得人心头发颤。
王庸腿一软,跟着跪倒。
他心中叫苦不迭:皇上啊皇上,您这到底是做了个啥方向的心理准备?怎么看这反应,是压根儿没准备到点子上,反而被结结实实捅了心窝子的样子!
他哪里知道,皇帝的心理建设完全偏向了“挨骂”甚至“挨打”的方向,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直接来了个“不玩了”。
这种被彻底抛弃的感觉,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难以接受。
“旁人都出去吧。守忠,你留下。”
王庸如蒙大赦,赶紧示意两个同样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太监,三人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正殿,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起来吧。” 皇帝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夏守忠说道。
“谢皇上。” 夏守忠小心翼翼地起身,垂手而立,连衣袍摩擦的窣窣声都尽量放轻。
“坐。” 皇帝用下巴点了点南炕的另一侧。
夏守忠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奴才不敢。”
与皇帝同炕而坐,这逾矩的殊荣,在如此敏感的时刻,他哪敢承受?
“朕让你坐。”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颓然力量。
夏守忠喉结滚动,不敢再推辞,只得侧着身子,虚虚地坐了炕沿极小的一部分,腰背挺得笔直,姿态比站着还要拘谨万分。
坐是坐了,夏守忠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垂询、发泄,或是任何形式的交谈。然而,皇帝见他坐下后,目光再次变得空洞,怔怔地望着前方某处摇曳的烛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流淌。更漏声清晰得令人心慌,每一滴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夏守忠僵坐着,连眼珠都不敢轻易转动,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快麻了,他开始怀疑,皇上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沉默到天亮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思考,将意识放空之际,皇帝忽然开口了。
声音飘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答案:
“守忠啊……你说,朕若是现在连夜摆驾去林府,到他们家的祠堂里,对着师兄的牌位跪下,诚心告罪……林子恬他,能不能看在他祖父的情面上,稍稍心软,收回这辞官的念头?”
夏守忠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猛地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那写满认真与茫然交织的侧脸。
饶是他伺候这位主子几十年,见过他年少轻狂,见过他隐忍蛰伏,见过他君临天下,也见过他偶尔的悔恨与软肋……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九五之尊口中,听到如此……如此糟糕的主意!
去臣子家祠堂下跪?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失态,简直是动摇君主威严根基的疯狂念头!传出去,朝廷体统何在?天子颜面何存?史笔如铁,会怎么写?
这是于公的层面上。
于私来说,林子扬大人真的在天有灵,您这刚给人家孙子弄得命悬一线,差点就泉下相聚了,怎么好意思再去人家祠堂的?
当然这些以下犯上的话,夏守忠只能在心里想想,是打死也不敢说的。
他飞快地垂下眼,脑子里飞速旋转,必须把皇上从这可怕的思路上拉回来。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恭顺缓和,字斟句酌:“皇上……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皇帝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显然还沉浸在自己那个跪祠堂的设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