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守忠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皇上,林大人此番重伤,九死一生。眼下最要紧的,是孙太医所言,悉心将养,保住元气。这奏折上所请,无论是去是留,总得……总得人有气力、有精神来思量、来决定,不是么?”
他刻意避开了“辞官”这个刺激性的字眼,将一切归结到身体这个无可辩驳的现实基础上。
“皇上乃万乘之尊,心系臣子,此乃林大人之福。然龙体巡幸,非同小可,况且夜半更深,林府上下只怕正忧心如焚,全力照料病人,骤然惊动,恐于林大人养病……反倒无益。”
他停顿了一下,见皇帝没有立刻反驳,才继续以最务实、最“为皇上着想”的角度补充道:“再者,林大人忠心为国,天地可鉴。此番病中奏请,许是自觉病体难支,恐误国事,故而心生退意,亦是为人臣者的一片惶恐赤诚。待其身体稍愈,明晓圣心依旧倚重,朝堂万事待兴,离不开他这般栋梁……或许,心意便会不同。”
夏守忠这番话,说得极其圆滑。
既点明了当前养病第一的实际情况,委婉否定了皇帝那不切实际的冲动想法,又将林淡的辞官解读为“病中惶恐”和“为君分忧怕耽误事”,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也留足了日后转圜的余地。
皇帝听完,沉默了半晌。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疯狂退去,渐渐恢复了惯常的深沉,只是深处那抹疲惫与痛悔依然清晰。他侧过头,颇为意外地看了夏守忠一眼,这个跟随自己几十年的老太监,在关键时刻,竟能有这般冷静周全的思虑。
“……你说的,有道理。” 皇帝终于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肩膀似乎也垮塌了些许,承认了自己的关心则乱,“是朕……思虑不周了。眼下,确实非谈去留之时。”
他的目光落回那本被他摔在炕桌上的奏折,伸出手,将其慢慢拿起,指腹抚过封皮,动作竟带着一丝罕见的轻柔与迟疑。
“这折子……” 他顿了顿,似在权衡,“先留中吧。不必发还,也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内容。”
留中不发,意味着既不批准,也不驳回,而是将这份辞呈暂时搁置,悬而未决。
“是。奴才明白。” 夏守忠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连忙应道。
皇帝将那本奏折握在手中,没有再放下,只是对夏守忠挥了挥手:“你也下去吧。”
“奴才告退。” 夏守忠起身,行礼,后退着,一步步退出那片被烛光和沉重思绪笼罩的区域。直到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他才感觉到一阵轻松。
紫宸宫的灯火未熄,映照着天子无眠的长夜。
而此刻的京城,被这骤起的政治波澜搅动得难以安枕的府邸,又何止皇宫一处?黑夜中,不知多少府邸亮着烛光,多少颗心在沉沉夜色里反复掂量。
忠顺王府,内院寝殿。
九王爷萧鹤岚裹着厚厚的锦被,勉强靠坐在拔步床的雕花栏杆上,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潮红,呼吸声略显粗重。
与他病体孱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床榻边黄花梨木棋枰前的景象——王妃云鬓微松,只着了常服,正与他们的长子萧承炯对弈。黑白玉子落在楸木棋盘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在这弥漫着药味与焦躁的寝室里,竟有种异样的宁静。
“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下棋!”忠顺王看着妻儿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忍不住哑着嗓子抱怨,声音因风寒和激动更显嘶哑。
王妃执着一枚黑子,闻言并未立刻落下,而是抬眼瞥了丈夫一下,那眼神平静无波。她将棋子从容不迫地置于一处要害,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王爷,急有什么用?眼下这局面,是您急一急、捶两下床,就能解决的么?”
她声音柔和道,“商部积务如山,林侍郎重伤不起,皇上忧心忡忡……这些都是实打实的难题。光顾着着急上火,除了让您这风寒更难好,于事何补?”
被妻子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忠顺王一噎,刚要反驳,儿子萧承炯适时开口:“父王,母妃所言甚是。急躁无益。儿子今日已设法派人打听过御医林子恬的情况了。他们的说法是若要痊愈,至少也需百日之功。这还只是最乐观的估计。”
“百日?!”忠顺王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牵动了病体,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半晌才喘匀了气,脸色更差,捶着床沿低吼:“完了!这不是彻底完了吗!本王这风寒,再怎么拖沓,怎么也不可能百日都不见好!到时候还能找什么借口让本王继续病着?难道真让本王天天对着那堆天书一样的账本和契约,活活愁死在商部衙门里?!”
他越想越绝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几个月暗无天日、被繁琐商务逼疯的景象。
若处理不好,肯定要被他哥修理,处理的太好,估计要被他哥怀疑,真是进退两难啊!
萧承炯看着父亲那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平静地补充道:“所以,父王您现在,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百日。当务之急,是尽快想个妥当的、能从根本上缓解此局的主意。否则,待您病愈复出之日,便是深陷泥潭之时。”
他不说还好,这一分析,简直是在忠顺王本就焦灼的心火上又泼了一瓢油。
“想想想!是你爹我不想吗?!”忠顺王彻底暴怒了,额角青筋跳动,指着儿子,“你以为那妥当主意是花园里随便摘的花吗?说来一个就来一个?!那是要能应付皇上,能摆平商部那摊烂账,还能让林淡那边……唉!”
他气得胸口起伏,觉得这儿子简直是在说风凉话,差点七窍生烟。
萧承炯面对父亲的怒火,并未惊慌,反而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自家老爹一眼。那眼神十分复杂,有关切,有无奈,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提醒?
正是这一眼,让忠顺王爷的愤怒陡然卡壳,随即变得更加汹涌:“你这是什么眼神?嗯?瞧不起你爹了?觉得你爹我没用了,想不出法子?!”
“父王息怒。”萧承炯收回目光,垂下眼帘,语气却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直白的探究,“儿子只是觉得……父王您这几年,当贤王是不是当过瘾了?以至于连当年那些应急的老本行,都给忘到脑后去了?”
“老本行?”忠顺王一愣。
萧承炯抬眼,目光清亮,吐字清晰:“比如说……某些时候,必要的,不那么讲究章法的,甚至带点……无赖劲头的应对法子?”
“无赖”二字,他咬得并不重,却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忠顺王尘封多年的某段记忆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