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辙压进土路,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印子。
南方多雨,土路泥泞。
林澈这一路走得不快,也不说话,像个沉默的拾荒匠。
玉佩贴着胸口,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这是师父走后,它第一次在白天发烫。林澈低头看了眼独轮车斗里那口铁锅,锅沿布满了蜿蜒的锈迹。
路过的村子渐渐多了起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户人家在门口挂着锅,后来,几乎每个村口的屋檐下和老树旁,都倒扣着一口黝黑的铁锅。
那些锅也不全是好的,有的缺了把手,有的漏了个眼儿用铁皮补过,就这么静静的悬着。
夜里露宿荒野时,林澈偶尔会回头看一眼。
那些倒扣的锅底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光影晃动间,映出了模糊的人影。
有个村子的锅底,映出的是几十年前的老屋,梁上挂着风干的腊肉;另一个村子的锅底,映出的是一个年轻后生端着碗,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饭,就被一颗流弹掀翻在战壕里。
林澈没停下来看那些故事。
他只是在路过每个村口的时候,会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一枚长长的焊钉,蹲下身,用那把跟了他十年的铁锤,“叮、叮、叮”三声,将钉子稳稳的敲进土里三寸。
他前脚刚走,后脚那枚钉子就悄无声息的沉入地下。
与此同时,村里某户人家那口最破旧的灶台底下,地面会微微一震,仿佛多了一块看不见的基石。
到了第三天黄昏,空气里的湿气重得能拧出水来。
前面是一片废弃的老窑区。
这里以前大概是烧砖瓦的,几十根巨大的烟囱直直戳向天空。
四周长满了荒草,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风穿过那些破败的烟囱口,发出“呜——呜——”的低鸣。
林澈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去。
每一根烟囱的顶端,都挂着一口生锈的铁锅。
那些锅迎着风口,风一吹,就发出一种奇异的嗡鸣声,丝毫没有晃动。
这声音不高,却震得人耳膜发麻。
几十口锅的震动频率完全一致,在这片死寂的荒野里,汇聚成了一股无形的声浪墙。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第十号村落。
小木猛的从床上坐起来,一身冷汗。
他又做梦了。
那个梦比以前每一次都要清晰。
他梦见一座爬满青苔的石头房子,屋里的摆设看得一清二楚。
更奇怪的是,这次他看清了那只缺角的白碗是怎么摆的——碗口朝南,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小木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跑到晒谷场。
那是正午,太阳毒辣辣的直射下来。
小木抓起一把湿泥巴,在地上飞快的捏着。
不一会儿,一个简易的老窑区模型就出来了。
他招呼那群还在疯跑的孩子:“快!一人拿个铁家伙,按我画的位置站好!”
孩子们虽然不懂,但都听话。
有的拿了把镰刀,有的举着个铁皮桶,嘻嘻哈哈的站到了小木指定的位置。
当正午的阳光垂直打下来时,所有铁器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交错。
小木趴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些影子交汇的一点。
那一刻,所有的黑影连成了一条笔直的线,直愣愣的指向东南方——那个方向,有一处塌陷的半截老窑。
小木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我得去那儿。”
几个大孩子想拦他,小木摇摇头,从腰间拔出那把磨得光溜溜的木枪,一头扎进了村外的芦苇荡。
半路上天像漏了一样,暴雨倾盆。
小木浑身湿透,躲进路边一个废弃的过水涵洞里避雨。
涵洞里黑漆漆的,只有雨水拍打地面的声音。
小木缩成一团,借着闪电的光,捡起一块木炭,在潮湿的涵洞壁上画起了梦里见到的那个阵图。
画着画着,他停下了笔,盯着阵图的一个缺口发呆。
“不对……这里空荡荡的,这股气接不上。”
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在那缺口处重重画了一个圈,嘟囔道:“这里该有个锅才对。”
话音刚落,他指尖沾的湿泥突然簌簌剥落,露出底下半枚模糊的焊钉印——和村口那些钉进土里的,一模一样。
雨停后的第二天清晨,路过的村民惊讶的发现,那个没人要的破涵洞口,竟然真的摆着一口铁锅。
锅不大,底下也没生火,可摸上去却是温热的。
锅旁边,还放着半个白面馒头,掰开的地方露出里面咸菜馅儿——那是军区补给站王胖子的手艺。
而此时的军区情报室里,苏清月正盯着屏幕上一组疯狂跳动的数据,眉头拧成了疙瘩。
各地汇聚来的锅影回溯画面里,虽然人物场景各不相同,但只要把画面放大,就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同一个东西。
一只青灰色的粗陶大碗。
碗沿右侧,崩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苏清月调出了十年前的绝密档案,那是关于兵神夫妇生活起居的记录。
虽然大部分资料都被销毁了,但在几张模糊的生活照里,她还是找到了那只碗。
那是叶倾凰最喜欢用的餐具,连兵神都不许碰。
“位置锁定了。”苏清月指着地图上那片红色的老窑区,“所有信号源都指向这里。”
她立刻抓起红色电话,想要接通前线指挥部,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一片忙音的沙沙声。
通讯被切断了。
苏清月当机立断,转而拨通了那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内线号码——补给站食堂的座机。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我是苏清月。”她语速飞快,“告诉他,那是陷阱,但也是唯一的路。窑区被封锁了,我不方便露面,你想办法把消息递进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王胖子懒洋洋却透着股精明的声音:“知道了。”
挂了电话,王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手。
他没说话,也没往外跑,而是转身进了蒸房,多揉了一盆面,蒸了整整一屉大白馒头。
他在最顶上那个馒头的底下,塞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娃们认得路,别拦。”
老窑区深处。
林澈站在那个半塌陷的窑洞口。
一块巨大的断龙石把入口堵得严严实实,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显然已经封存了很多年。
他卸下背上的行囊,把那口跟随了一路的铁锅拿出来,平放在巨石跟前。
接着,他点燃了手中的焊枪。
蓝色的火焰喷吐而出,林澈将火焰对准了铁锅的锅底。
“滋——滋滋——滋——”
火焰烧灼金属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有节奏的,长短不一,断断续续。
这是一段摩斯密码。
翻译过来很简单,就一句话:“兄弟,接你回家。”
那是当年兵神带的那支老部队,每次执行必死任务前,互相约定的暗号。
一分钟后,巨石内部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震动。
“轰隆隆——”
那是机械转动的声音。
巨大的断龙石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条漆黑的甬道。
一股陈旧的空气扑面而来,没有霉味,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机油味,和多年前补给站的味道一模一样。
林澈收起焊枪,单手拎着锅,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甬道不长,尽头是一个圆形的窑心。
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中间摆着一张简单的木桌。
桌子上,静静的放着那只缺了角的青灰陶碗。
碗底下,压着一个信封。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只用钢笔苍劲有力的写着几个字:“给我还在干活的徒弟。”
那是师父的字迹。
林澈的呼吸猛的一滞。
他伸出手,指尖还没碰到信封,胸口那块玉佩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
嗡!
整个窑洞瞬间被金光照亮。
地面上,无数道血管般的金色纹路暴起,瞬间布满了四壁和头顶。
林澈下意识的想要后撤,回头一看,来时的路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金纹封死。
那些纹路像有生命一样,在空气中交织成一道金色的栅栏。
头顶的窑顶簌簌落下尘土,一行古老的符文在金光中显现出来:
【守碑者试炼·不得代行】
林澈停住了动作。
他低下头,看向手中的铁锅。
锅底像一面被擦亮的镜子,此刻映出的不再是漆黑的窑洞顶,而是一副清晰的画面。
画面里是十年前的东海补给站。
那是阴沉的下午,空气里满是海腥味。
年轻的林澈正蹲在那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低着头,满手油污的拆解一挺报废的重机枪。
他修得很认真,连头都没抬一下。
而在画面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女人正静静的站着。
那是师娘叶倾凰。
她手里拿着那个一模一样的信封,眼神复杂的看着那个修枪的少年,似乎想走过来,却又迟迟没有迈步。
林澈盯着锅里的这一幕,握着锅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不是陷阱。
这是记忆变成了现实。
师娘把一段谁都不知道的过去,锁在了这只碗、这个阵里。
想要拿到那封信,就得面对这段被封存的记忆。
林澈深吸了一口气,将焊枪挂回腰间。
他双手捧着那口铁锅,对着虚空,对着那段十年前的旧时光,轻声说了一句:
“老师娘,这次我不躲了。”
话音落下,焊枪上残余的蓝焰倒卷,舔上他握锅的手背。没有灼痛,只有一股混着机油和海盐味的暖流冲上头顶。眼前的老窑砖开始变薄透光,接着碎成无数片晃动的光影。现实中的窑洞褪去颜色,十年前那个充满机油味和海风的午后,在他面前重现。
林澈站在了那棵老槐树下。
不远处,年轻时的他依然蹲在那里,手里拿着扳手,执拗的不想抬头,不去看那个正走向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