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芙蓉街的烟火气,一半飘在油旋的焦香里,一半沉在燕喜堂的老木梁上。民国二十七年的深秋,我爹把我塞进燕喜堂后厨当学徒时,老街坊就凑在一块儿嘁嘁喳喳——燕喜堂的后厨,藏着东西,那东西不吃米面,专嗜活人的阳气。
那年我十五,瘦得像根豆芽菜,揣着怀里的半块锅饼,跟着爹踩过芙蓉街青石板上的落叶。燕喜堂的黑漆大门擦得锃亮,门楣上的金字招牌被秋阳晒得发烫,“燕喜堂”三个字是赵子俊老板亲笔题写的,笔锋苍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翳。跨进门槛时,我听见头顶的木梁吱呀响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
后厨比前堂更闷,水汽混着肉香、酒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缠在鼻尖挥之不去。掌勺的王师傅是历下厨行的老把式,掂勺的手腕上青筋暴起,看人时眼皮耷拉着,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白。他扫了我一眼,从案板下抽出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小子,想学手艺,先守规矩。燕喜堂的后厨,三不看,三不问——不看灶王爷龛后的墙,不问午夜的砧板响,不碰那道奶汤鱼肚的秘方。”
我喏喏连声,心里却犯了嘀咕。燕喜堂的奶汤鱼肚是招牌菜,奶白的汤头浓得能挂住勺,入口鲜得人舌头都要化了,达官贵人挤破头来吃,怎么就成了不能碰的秘方?
头半个月,我只配打杂,择菜、刷碗、劈柴,夜里就蜷在后厨的柴房里睡。柴房挨着灶王爷龛,龛后的墙是青砖砌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一道道黑黢黢的缝隙。每到午夜子时,后厨就会传来“笃、笃、笃”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砧板上剁肉,又像是骨头砸在木头里的闷响。那声音不疾不徐,敲得人心里发毛。
我问过一起打杂的石头,石头比我大两岁,脸上长着雀斑,他捂住我的嘴,往灶王爷龛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别问,是它在吃。”
“它是谁?”我追问。
石头的脸瞬间白了,摇着头不肯再说,只告诉我,上个月有个学徒,半夜好奇,扒着灶王爷龛后的墙缝往里看,第二天就被人发现蜷在柴房里,人是热的,魂却没了——两眼发直,浑身的阳气被抽了个干净,像个被晒干的空皮囊。
这话让我连着几夜没睡安稳,一闭眼,就听见那笃笃的剁肉声,从墙缝里渗出来,钻进耳朵里。直到那天,赵子俊老板摆宴,请的是济南城里的汉奸维持会长。王师傅亲自掌勺,做那道招牌奶汤鱼肚,我被派去灶下烧火。
奶汤鱼肚的熬制讲究“三吊汤,九转火”,先拿老鸡、老鸭、肘子吊出清汤,再用鸡茸反复吸附杂质,最后用文火煨到汤头乳白。那天王师傅却没按常理来,他打发走了所有伙计,只留我一个人烧火。灶火舔着锅底,发出噼啪的声响,他从一个黑釉陶罐里,舀出一勺暗红色的膏状物,悄无声息地倒进汤里。
那膏状物一进汤,就像活了一样,滋滋地冒着泡,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肉香,也不是料香,倒像是……像是活人的汗味。
我看得呆住了,王师傅猛地回头,一双眼瞪得溜圆,厉声喝道:“看什么看!添柴!”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往灶里塞柴。火光跳跃间,我看见他的手在抖,手腕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汤熬好时,天已经擦黑了,那锅奶汤鱼肚,比往常更白,白得像死人的脸,汤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油花聚成一个个诡异的人脸,眉眼模糊,像是在哭。
那晚的宴席,维持会长吃得眉开眼笑,直夸燕喜堂的手艺绝了。可我看见,宴席散后,王师傅跌跌撞撞地冲进后厨,对着灶王爷龛磕头,额头磕得青肿,嘴里念念有词:“老祖宗饶命,又……又喂饱您一次了……”
我躲在柴房的门后,看得心惊肉跳。等王师傅走后,我壮着胆子,凑到灶王爷龛前。龛后的墙缝里,透出一股寒气,还有那股熟悉的腥气。我伸出手,轻轻抠开一块松动的青砖——
砖后是空的,黑漆漆的墙洞里,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陶瓮。陶瓮口用红布封着,红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符文。瓮身冰凉,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瓮里有东西在动,一下,又一下,像是心脏在跳。
笃、笃、笃。
和午夜的砧板声,一模一样。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却一头撞进了赵子俊老板的怀里。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手里捏着那本记载着燕喜堂秘方的线装书。
“小子,看见不该看的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扎进我的骨头里。
我瘫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求饶。赵子俊却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那本线装书。书页泛黄,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墨迹发黑,像是用血写的:“燕喜堂立灶,以食煞镇店。食煞嗜阳,需以活物之气饲之,奶汤鱼肚,引煞之饵也。”
我这才明白,燕喜堂的秘方,根本不是什么烹饪技巧,而是喂煞的法子。那道奶汤鱼肚,是引煞的饵,汤里的暗红色膏状物,是用童子尿和朱砂调的引魂膏,能勾着食煞的胃口。而那陶瓮里的东西,就是食煞——是燕喜堂开灶时,赵子俊的老祖宗从千佛山的山阴处招来的邪祟,靠着吸食活人的阳气为生,能保店铺生意兴隆,却也会反噬店家。
“那……那上个月的学徒……”我颤声问。
赵子俊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一丝悲凉:“他扒着墙缝看,被食煞盯上了。食煞饿极了,连饵都等不及,直接吸了他的阳气。”
“那……那维持会长……”
“他是汉奸,吸他的阳气,不算造孽。”赵子俊的声音冷了下来,“燕喜堂在芙蓉街立了十几年,靠的就是这食煞。济南城破了,日本人占了街,那些汉奸走狗耀武扬威,我赵子俊没本事拿刀杀了他们,只能用这法子,替济南的百姓,出一口恶气。”
我愣住了,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觉得他脸上的阴翳,多了几分悲壮。
从那天起,我成了燕喜堂的半个知情人。王师傅开始教我熬制奶汤鱼肚,教我如何调配引魂膏,教我如何在午夜子时,把切好的生鱼片摆在砧板上,当作给食煞的祭品。我看见,每次摆上祭品后,墙洞里的陶瓮就会发出满足的低吟,那笃笃的声响,会变得柔和许多。
食煞很挑剔,只吸恶人、汉奸的阳气,对寻常百姓,却从不招惹。有一次,一个逃难的老太太来燕喜堂讨饭,王师傅给了她一碗奶汤鱼肚,老太太喝了,不仅没被吸走阳气,反而脸色红润了许多。王师傅说,食煞分得清善恶,它吸的是戾气,吐的是瑞气。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民国二十八年的冬天,日本人盯上了燕喜堂。领头的是个叫松井的少佐,听说燕喜堂的奶汤鱼肚天下一绝,带着一队日本兵,把燕喜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松井坐在大堂的主位上,翘着二郎腿,用生硬的中文喊:“赵老板,做奶汤鱼肚,大大的好!做不出来,死啦死啦的!”
赵子俊的脸白得像纸,他看了看后厨的方向,又看了看松井腰间的军刀,咬了咬牙:“好,我做。”
那天的后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王师傅的手一直在抖,调引魂膏时,洒了一地的朱砂。我站在灶下烧火,看见赵子俊从墙洞里抱出那个陶瓮,红布被他一把扯下——
瓮口腾起一股黑气,黑气里,隐约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窝,正死死地盯着门外。
笃、笃、笃。
砧板声突然变得急促,像是食煞在发怒。
奶汤鱼肚端上桌时,松井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刚放进嘴里,他就猛地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变得青紫。他捂着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喉咙里钻。
“八嘎!有毒!”松井的手下拔出枪,对准了赵子俊。
可已经晚了。
大堂里的温度骤降,一股黑气从后厨涌出来,缠上了那些日本兵。黑气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呼啸,像是无数人的哭嚎。我看见,那些日本兵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他们浑身抽搐,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个个瘫在地上,成了空皮囊。
松井挣扎着想要逃跑,却被黑气缠住了脚踝。他回头,看见那张惨白的脸,正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吹气。
“煞……煞神……”松井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然后,他的身体软了下去,再也没了声息。
燕喜堂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日本兵的尸体,血腥味混着食煞的腥气,弥漫在整个厅堂。赵子俊看着满地的尸体,突然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老祖宗,您替济南的百姓,报仇了。”
话音刚落,那股黑气猛地冲向赵子俊。王师傅大喊一声“老板!”,扑过去想拉他,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黑气缠上赵子俊的身体,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却没有一丝痛苦。
“食煞镇店,店家需以身饲煞,这是规矩。”赵子俊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我赵家,欠它的,该还了。”
黑气慢慢散去,赵子俊的身体软了下去,手里还攥着那本线装秘方。王师傅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个陶瓮,瓮口的黑气渐渐收了回去,笃笃的砧板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济南城的百姓发现,燕喜堂里死了十几个日本兵,而赵子俊和王师傅,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们被食煞带走了;也有人说,他们带着陶瓮,去了千佛山的山阴处,把食煞送回了它该去的地方。
燕喜堂的黑漆大门,再也没有开过。芙蓉街的烟火气,少了那股奶汤的鲜香,却多了几分安宁。
后来,我离开了济南,再也没有回过芙蓉街。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异乡的茶馆里,听见一个济南来的老人说,每逢深秋的午夜,燕喜堂的老木梁上,还会传来吱呀的声响。有人偷偷扒着墙缝往里看,看见灶王爷龛后,摆着一个空陶瓮,瓮口的红布,绣着崭新的符文。
而燕喜堂的后厨里,砧板上,永远摆着一盘切好的生鱼片,像是在等什么东西,来赴一场迟到了几十年的宴席。
我知道,那是食煞没有走。
它守着燕喜堂,守着芙蓉街,守着那些不该被忘记的,血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