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无言的消亡
异察司地下七层,第三号高密实验室。
四壁覆盖着铅灰色吸波材料的房间内,十二块全息监控屏悬浮在半空,流淌着不同颜色的数据流。房间中央,三重叠加的量子屏蔽场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淡蓝色的光幕在空气中形成肉眼可见的涟漪。而在屏蔽场的核心,那个被称为“死亡记录仪”的装置,正进行着它生命中的最后七十二小时倒计时。
陈景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离开实验室了。他的眼底布满血丝,白大褂的领口微微敞开,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在他身旁,白素心正仔细核对能量衰减曲线,她的手指在全息键盘上快速滑动,调取着对比数据。
“生物晶片组搏动频率降至每分钟三次,”她轻声报告,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相当于人类深度昏迷状态下的脑波水平。”
“它还在‘做梦’吗?”陈景问,目光没有离开监控屏。
林默的虚拟影像在另一侧闪烁出现,他的数据形态今天选择了简单的银色线条轮廓:“如果‘梦’是指残留意识碎片的无意义重组,那么是的。但它已经没有足够能量维持任何有意义的思维过程了。”
全息屏上,装置的三维解剖图缓缓旋转。那是一个精密到令人恐惧的构造:暗红色的生物组织与银灰色合金完美融合,细如发丝的神经突触连接着量子处理单元,储能核心中原本流动的蓝色光晕,此刻已变得黯淡稀薄,如同风中残烛。
“奇怪的是,”陈景指着能量衰减曲线,“它的衰竭过程过于…规整了。不像是自然耗尽,更像是按既定程序执行的自我关机。”
陆明深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他此刻在总部指挥中心,但通过全息投影,他的身影也出现在实验室一角:“‘熵’的设计美学——连死亡都要精确控制。他们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哪怕是装置的终结。”
第七十小时,装置表面的温度开始显着下降。
红外热成像显示,那些原本因能量流动而呈现温暖橙黄色的区域,正逐渐被冰冷的蓝色侵蚀。技术人员启动了微环境监测,发现装置周围三厘米内的空气温度比实验室平均温度低了2.3摄氏度,并且还在持续下降。
“它在释放最后的‘冷’,”白素心皱眉,“不是普通的温度降低,是某种…能量真空效应。”
林默的数据流突然加速分析:“检测到微弱的量子真空涨落异常。装置正在将其内部存储的最后一点规则碎片信息,以热力学逆转的方式释放回环境。这是一种…信息熵的倒流,理论上不可能…”
“但对于‘熵’来说,不可能只是另一个需要攻克的参数。”陈景喃喃道。
他想起三天前,当装置第一次自动播放那段坠亡记录时,实验室里所有人都感受到的那种冰冷——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穿透骨髓的、对生命终点的直观测度。那一刻,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名工人在空中下坠时的失重感,肺部空气被挤压出的窒息感,以及最后撞击地面时那一瞬间的意识粉碎。
那不是共情,那是强制的体验植入。
第七十一小时,装置进入了最后阶段。
生物晶片组的搏动已经微弱到需要放大百万倍才能检测到。储能单元的蓝光完全熄灭,只剩下几处指示灯的暗红色微光,如同垂死之人的瞳孔反射。信号处理模块的温度与环境温度持平,意味着所有主动过程都已停止。
实验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六名核心研究人员,十二名辅助技术人员,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聚焦在中央监控屏上。连走廊外的安保人员都透过观察窗静静注视着里面——尽管他们不完全明白那装置意味着什么,但沉重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
陈景走到屏蔽场边缘,隔着淡蓝色的光幕,凝视着那台即将走向终结的机器。他的“尸感”能力此刻异常安静,没有预警,没有不适,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哀。
这悲哀并非来自装置本身,而是来自它曾记录过的那些瞬间。
第七十二小时整。
监控屏幕上,代表装置核心活性的七条曲线中的六条早已归零,只剩下最后一条——意识残留度读数——还在极其微弱地波动。数值显示:0.0003意识单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注视下,那条曲线轻轻颤动了一下。
不是下降,而是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上升——从0.0003升至0.0007,维持了0.3秒。
“回光返照?”一名年轻助手低声惊呼。
“不,”陈景的声音有些沙哑,“它在…播放最后一次记录。”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突然笼罩整个实验室的“氛围”——一种瞬间的失重感,心脏猛地一紧,接着是短暂的空白,然后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持续了不到两秒。
当这种感觉消散时,监控屏幕上,最后那条曲线已经笔直归零。
所有的生命特征、能量信号、异常读数在同一时刻消失。装置依然保持着它精巧的外形,但任何有经验的研究者都能看出,它已经“死”了——那种属于精密机械的“死”,比生物的死亡更加彻底和不可逆转。
“能源耗尽,机能永久停止。”负责监测的助手轻声报告,打破了实验室里长达三分钟的绝对寂静。
屏蔽场的嗡鸣声此刻显得格外响亮。
第二节:复杂的余韵
按照规程,装置失效后需要保持屏蔽场继续运行二十四小时,确认没有残留异常。但陆明深在审阅了实时数据后,提前下达了解除指令。
“它已经彻底空了,”他在通讯中解释,“继续屏蔽只是在浪费能源。准备转移和后续分析吧。”
三重屏蔽场依次关闭,蓝色的光幕从外向内逐层消散。当最后一层屏障消失时,一股微弱的、带着金属和某种有机质腐败混合的气味飘散出来。不是臭味,而是一种干燥的、类似旧电路板和风干血液混合的奇特气味。
四名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的技术人员进入核心区。他们的动作极其缓慢谨慎,即使所有监测都显示装置已无任何活性,但面对“熵”的造物,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转移过程花了整整四十分钟。装置被轻轻抬起,放置在一个特制的惰性气体封存箱中。箱体内壁覆盖着吸波材料,填充着纯氩气,内部压力维持在标准大气压的0.7倍,以防任何可能的残余反应。
当封存箱的盖子缓缓合拢,机械锁扣发出七重连续的“咔嚓”声后,实验室里的大部分人都松了一口气——至少物理层面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但核心团队没有人离开。
陈景依然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那个空荡荡的屏蔽场中心。白素心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新冲的热咖啡。林默的虚拟影像降低高度,以更接近真人视角的形态悬浮在一旁。陆明深的投影则走到原本放置装置的位置,低头凝视着地面——那里有一圈淡淡的、因长期能量辐射而形成的圆形痕迹。
“它…真的就这么结束了?”那名年轻的助手——名叫李锐,刚从技术学院调来异察司三个月——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混合着释然和某种说不清的不安,“我是说,我们赢了,对吧?阻止了它的继续运作,获得了数据,也没有人员伤亡…”
“胜利?”白素心轻轻摇头,语气复杂,“李锐,你见过真正的战场吗?不是这种实验室里的对抗,而是血肉横飞的战场?”
李锐愣了愣:“没…没有。”
“在一场惨烈的战斗后,当硝烟散尽,你站在满是弹坑和残骸的土地上,看着敌人撤退的方向,你不会觉得‘胜利’,只会感到…沉重。”白素心望向封存箱,“尤其是当你意识到,敌人虽然暂时退却,但他们带来的一切——那些死亡、痛苦、被摧毁的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这片土地。”
陈景接过了话头:“这台机器本身只是一个工具。但工具背后的意图…李锐,你想想,如果有人发明了一种仪器,可以精确记录你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每一丝痛苦、恐惧、不甘,然后将这些体验打包、复制、播放给任何人看,甚至可能用于训练、研究、或者更可怕的用途…你觉得这是什么?”
李锐的脸色变得苍白:“那…那是魔鬼才会做的事。”
“正是‘熵’在做的事。”陆明深的投影转过身,“而且他们做得越来越‘好’。从最初粗糙的意识捕获,到现在这种精确到量子级别的濒死体验记录和回放。他们在进步,在完善这项技术。”
实验室陷入了沉默。只有通风系统发出的低沉嗡鸣。
这时,林默的影像突然闪烁了一下,数据流加速:“有发现。在装置完全停转前的最后0.3秒,那个意识残留度的短暂上升…我对比了所有数据,那不是随机的。”
他调出一组复杂的波形图,在全息屏上展开:“看这个模式——短暂的峰值,然后骤降归零。这不是能量耗尽的自然衰减曲线,这是一个…签名。”
“签名?”陈景皱眉。
“一种设计者留下的标记。就像艺术家在作品角落的署名。”林默将波形图进行傅里叶变换,转换成另一种表现形式,“这个模式如果转换成音频,听起来像是…”
他播放了一段处理后的音频。
不到一秒的片段,经过降噪和放大后,是一个极其简单又诡异的旋律:三个音高依次下降的音符,如同叹息,又如同某种古老的丧钟。
“这旋律我听过,”白素心突然说,“在湘西事件的档案里。当地古老葬礼仪式中,祭司会吟唱的一种送魂曲的前三个音。但那是极其冷僻的知识,只有少数民俗学者知道完整曲调。”
“所以‘熵’不仅精通前沿科技,”陈景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们还研究…或者说,掠夺各种文化中与死亡相关的知识体系。”
陆明深的目光变得锐利:“林默,能追溯这个‘签名’在其他‘熵’造物中的出现频率吗?”
“已经在进行全网比对,”林默回答,“需要时间。但如果这确实是某个技术团队或个人的标识,那么它可能成为我们追踪‘熵’内部结构的重要线索。”
第三节:技术与人性的裂痕
装置转移后的第四小时,分析小组提交了初步拆解报告。
由于装置内部的生物组件已经彻底失活,安全风险大大降低,技术团队得以在四级生物防护实验室内进行有限度的物理拆解。陈景和白素心通过隔离窗观察着整个过程。
“结构设计堪称艺术品,”白素心看着实时传回的影像,语气中带着专业角度的赞叹和道德层面的厌恶,“看这里——生物神经突触与量子芯片的接口。通常这种异质集成会面临信号转换损失和阻抗不匹配的问题,但他们使用了某种…生物矿化技术。”
影像放大,可以看到在神经末梢和金属接口之间,有一层极薄的、闪烁着珍珠光泽的过渡层。
“分析显示这是羟基磷灰石和有机蛋白的复合材料,”林默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类似于人类牙齿和骨骼的成分,但分子排列经过了精确设计。它在生物电信号和电子信号之间起到了完美的桥梁作用,转换效率理论上可以达到99.7%,远超现有任何人工接口技术。”
陈景想起了什么:“这和‘血菩萨’案件中的共生细菌有相似之处吗?我记得那些细菌也能在生物组织和无机物之间建立连接。”
“同源技术,”林默确认,“但更加成熟和可控。‘血菩萨’是野生的、未经驯化的共生体,虽然强大但不可预测。而这装置中的生物矿化层,是实验室培育的、基因编辑后的定制组织。‘熵’在这几年间,将一项原本基于偶然发现的技术,变成了可重复、可量产的工程学产品。”
影像继续展示装置的内部结构。能源核心——那块暗红色组织——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在惰性气体环境中,它看起来就像一块失去光泽的红宝石,表面布满了精细的脉络纹路。
“能源组织的培养方式确认与湘西‘共生定标器’中的部分技术同源,”白素心阅读着实时数据,“但这里的版本更加…专注。它被设计成只执行单一功能:存储和释放一种特定模式的意识能量——也就是濒死体验的量子印记。”
陈景感到一阵反胃:“所以他们不仅捕获死亡,还专门培育了‘死亡电池’来为这个过程供能。”
“从纯技术角度看,”林默的数据流平静地分析,“这是意识科学和能量工程学的重大突破。他们找到了一种将人类意识活动——即使是极端负面、痛苦的活动——转化为可存储、可传输的量子信息包的方法。这解决了意识研究领域长久以来的一个难题:主观体验的客观记录。”
“但代价是什么?”陈景的声音提高了,“代价是将人类最私密、最脆弱、最不应该被侵犯的时刻,变成可以随意播放的‘数据包’!林默,你能理解吗?这不是技术进步,这是将人性最深处的东西拖出来,钉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
虚拟影像中的林默罕见地沉默了数秒。作为人工智能,他理论上没有“情感”,但长期与人类合作,他已经学会了识别和理解人类的情感模式。
“我理解你的愤怒,陈景,”林默最终回答,语气是经过校准的平静,“从逻辑上,我也认为这项技术的应用方向违背了最基本的道德准则。但作为分析者,我必须指出:技术本身确实没有善恶。同样这项技术,如果用于记录临终患者与家人的最后交流,用于研究如何减轻死亡痛苦,用于帮助无法表达的重症患者传达感受…它可以成为医学和人道主义的革命性工具。”
“但‘熵’选择了最黑暗的应用方向,”白素心接话,“而一旦技术被开发出来,尤其是这种根本性的技术,它就很难被完全控制。就像核裂变可以发电,也可以制造炸弹。区别只在于谁掌握它,以及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陈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尸感回溯”时的体验——那种模糊的、需要极大专注和共情才能触及的亡者残留信息。那是一个充满敬畏的过程,像是在黑暗中轻轻触摸蝴蝶的翅膀,稍有不慎就会破坏那份脆弱的存在。
而“死亡记录仪”的做法,则像是用解剖刀和显微镜,将那蝴蝶的翅膀强行剥离、染色、固定在玻片上,让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观察。
前者是尊重,后者是亵渎。
“你说得对,林默,”陈景睁开眼,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更深沉,“技术没有善恶。但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些使用技术的人,必须时刻审视自己:我们为什么要开发这项技术?它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当科学的追求与人性最基本的尊严发生冲突时,我们选择哪一边?”
这个问题悬在实验室的空气中,无人能立即回答。
第四节:无法抹除的痕迹
拆解工作持续了十八个小时。在此期间,多个分析小组轮班工作,从装置的每一个部件中榨取可能的情报。
午夜两点,当大多数市民早已进入梦乡时,异察司的地下实验室依然灯火通明。陈景在临时休息区的沙发上小憩了一小时,然后被白素心叫醒。
“存储残骸的数据恢复有了突破,”她的眼睛里有疲惫,也有兴奋,“我们找到了加密数据碎片中的规律。”
陈景立刻清醒,跟着她回到主分析室。林默的虚拟影像已经在等待,面前展开着复杂的数据网络图。
“装置的主存储模块在能源耗尽时执行了自毁程序,但就像大多数自毁机制一样,它无法做到100%的物理销毁,”林默解释道,“我们在生物存储组织的晶体结构中,找到了残留的量子比特排列模式。虽然大部分信息已经退相干,但通过量子态层析技术,我们恢复了一些碎片。”
全息屏上出现了一串串看似随机的代码。
“这些是地址,”林默指着其中一段,“不是网络地址,而是某种…意识频率的坐标。如果我的解析正确,每个这样的坐标对应一个特定的意识共振点——很可能就是其他‘死亡记录仪’的安装位置,或者‘熵’用于收集死亡记录的‘节点’。”
陈景的心跳加快了:“有多少个坐标?”
“从恢复的数据看,至少十四个不同的坐标。但完整数据可能包含更多。”林默将坐标转换成地理映射,“有趣的是,它们的分布不是随机的。看这里——”
地图上,十四个光点出现在屏幕上。其中三个在中国境内,两个在东南亚,四个散布在欧洲,三个在北美,两个在南美。
“这些位置有什么共同点吗?”白素心问。
“正在分析…有了。”林默调出另一组数据,“十四个地点中,有十一个位于已知的高自杀率区域或重大事故频发地区。另外三个…是大型晚期病人临终关怀医院。”
陈景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他们在收集‘素材’。从自然发生的死亡中记录数据,就像野生动物摄影师在栖息地等待拍摄。”
“更可怕的是,”林默补充,“如果这些节点确实存在并且仍在运作,那么‘熵’就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了一个分布式的‘死亡数据库’。每个节点收集本地数据,然后可能通过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隐蔽方式汇总。”
就在这时,陆明深的紧急通讯接了进来。他的脸色在屏幕中显得异常严峻。
“刚刚接到国际异察组织的通报,”他开门见山,“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全球七个不同地点报告了类似我们遇到的‘异常死亡回响’现象。印度孟买一栋商业大厦,三名保安在夜班时同时出现短暂昏迷,醒来后都声称‘体验’了从高处坠落并死亡的感觉。经调查,那栋大厦三年前确实发生过一起清洁工坠亡事故。”
“柏林一家临终关怀医院,五名晚期病人和两名护士在同一天下午经历了无法解释的‘死亡闪回’,描述的感觉与他们各自疾病可能导致的死亡方式高度吻合…”
“里约热内卢一个贫民窟,二十多名居民在夜间经历了集体性的‘窒息死亡’幻觉,事后发现该区域三周前确实发生过一起煤气泄漏导致三人死亡的事件…”
陆明深停顿了一下,让这些信息沉淀。
“所有这些事件都发生在过去三天内。也就是从我们的装置开始进入衰竭阶段开始。”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
“同步激活,”陈景缓缓说,“我们的装置停止运作,其他节点就自动激活,开始播放它们存储的记录…这是一种分布式系统的故障安全机制。防止单个节点被破坏影响整体数据收集。”
“或者是一种警告,”白素心声音低沉,“‘熵’在告诉我们:你们可以摧毁一个节点,但整个网络依然在运行。你们无法阻止我们。”
林默的数据流突然剧烈波动:“等等…所有七个事件的时间点…我进行时间序列分析…天啊。”
“什么发现?”陈景追问。
“所有七个事件发生的时间,精确对应着我们实验室里这台装置能量衰减的七个关键节点!”林默将时间线并排展示,“看——当我们的装置生物晶片搏动降至每分钟十次时,孟买事件发生;降至五次时,柏林事件发生;归零前0.3秒那个短暂峰值时,里约事件发生…这不是巧合,这是精密的同步!”
陆明深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们在用全球网络向我们示威。每一台装置都是整个系统的一部分,破坏任何一个,都会触发其余节点的响应。这是一种…活着的纪念碑,记录着每一个被他们窃取的死亡。”
陈景握紧了拳头。愤怒,无力的愤怒,混合着深深的悲哀。
那些被当作“数据源”的亡者,那些被强行植入死亡体验的生者,那些被技术亵渎的最后时刻…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尖叫,但尖叫声被包裹在精密的量子代码和生物电路中,普通人听不见,甚至无法理解。
“我们至少现在有了十四个可能的位置坐标,”白素心试图寻找一线希望,“可以通知当地异察机构,进行排查和清除。”
“已经部署了,”陆明深点头,“但我们必须假设,这十四个只是冰山一角。‘熵’既然建立了如此完善的系统,就不可能只部署这么少节点。而且,他们现在知道我们在追踪这个网络,很可能会启动节点转移或隐蔽程序。”
他看向陈景:“你们的‘抗共鸣’技术研发进展如何?”
陈景看向白素心。这是她的专业领域。
“原型机已经完成实验室测试,”白素心报告,“它基于对‘死亡记录仪’信号特征的反向工程,能够产生一种抵消性的意识频率场,阻断或至少削弱死亡回响的传播。但目前的版本作用范围有限,只有半径五米,持续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
“加速研发,”陆明深命令,“我们需要可部署的、能够保护关键区域的反制手段。同时,分析小组继续深挖从装置中获得的所有数据——生物技术特征、加密模式、那个‘签名’…任何能让我们更了解‘熵’的线索。”
通讯结束后,实验室再次陷入忙碌,但气氛已经完全改变。最初的沉重中,现在加入了紧迫感和某种决绝。
陈景走到观察窗前,看着技术人员继续拆解装置的残余部分。那些精密的部件,那些融合了生物与机械的设计,那些体现着惊人创造力和惊人冷酷的技术结晶…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身边的白素心听到。
“什么?”
“这项技术如果用在正途上,可以做的事情…想象一下,临终者可以将最后的感受、未说完的话、对家人的爱,真实地传递给亲人。重大事故的调查可以不再依赖模糊的证据和推测,而是直接‘体验’发生了什么,找出原因。心理治疗师可以帮助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通过可控的‘重新体验’来治疗心理创伤…”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但‘熵’选择了最黑暗的路径。他们将这种能够连接人类最深体验的技术,变成了折磨和控制的工具。他们让技术本身发出了悲鸣。”
白素心轻轻将手放在他肩上,这是一个难得的亲密举动:“所以我们不能让悲鸣成为绝响。我们要找到方法,让这些技术…或者至少,让这些技术背后的意图,不再伤害任何人。”
陈景转头看她,在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坚定而清澈。
“是,”他点头,“我们必须如此。”
第五节:前行的重量
装置完全拆解后的第四十八小时,异察司召开了内部通报会。
不是庆功会,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庆祝。而是一个严肃的、近乎沉重的信息共享和战略评估会议。除了直接参与项目的人员,还有其他部门的负责人,以及通过加密线路接入的几位国际异察组织代表。
会议室的灯光调暗,中央全息屏展示着“死亡记录仪”的分析总结报告。
陆明深站在讲台前,他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疲惫。
“过去一周,我们成功拦截并分析了一个‘熵’组织的高级意识技术装置,”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响,“从技术角度,我们获得了宝贵的情报:他们的生物-量子融合技术路线图,他们的全球节点网络线索,他们的技术‘签名’特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但从更深的层面,这次遭遇让我们直面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熵’不仅仅是在收集‘规则碎片’,他们正在系统性地研究和开发操纵人类意识的技术。而且,他们的道德界限…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对道德界限的蔑视,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度。”
全息屏上出现了装置内部的放大图像,那些生物组织与机械的完美融合。
“他们将人类临终的痛苦、恐惧、不甘——这些生命中最私密、最脆弱的时刻——转化为可以存储、传输、甚至可能武器化的数据。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彻底抹去了对生命的尊重,对死亡的敬畏,对他人体验的共情。”
屏幕上切换到一个列表,显示着全球同步发生的七起异常事件。
“当我们在这里停止了一台装置时,全球其他地方的装置被激活了。这是一种示威,也是一种宣告:我们的网络遍布全球,你们无法阻止我们收集我们需要的数据。”
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可以触摸。有人低头记录,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闭上眼睛,仿佛在消化这些信息的重量。
“但我们必须阻止,”陆明深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仅仅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更因为如果我们不阻止,那么‘熵’所代表的这种对生命尊严的系统性践踏,就会逐渐侵蚀我们世界的根基。”
他走向全息屏,调出了下一组图像:白素心团队研发的“抗共鸣”装置原型,对生物矿化层的分子分析结果,那个三音节的“签名”旋律的频谱图…
“我们也有收获。我们知道他们的一些技术特征,我们有了一些反制手段的开端,我们获得了追踪他们的新线索。更重要的是——”
他再次停顿,这次更长,让每一个字都沉入听众心中。
“——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我们对抗的是什么。不是简单的恐怖组织,不是普通的犯罪集团,而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敌人。他们相信人类意识只是可以随意操纵的数据,相信生命的价值在于其提供的‘信息量’,相信死亡不过是一个需要记录和利用的‘事件’。”
“我们的对抗,因此有了新的维度。我们不仅要阻止他们的具体行动,还要对抗这种哲学。我们要用行动证明,人类的生命、死亡、体验,有其不可侵犯的尊严。科技应该用来增强这种尊严,而不是摧毁它。”
会议结束后,陈景独自回到了已经清空的实验室。
屏蔽场设备已经关闭移除,封存箱也已转移至深层存储设施。房间里只剩下标准的实验设备和空荡荡的工作台。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奇特的混合气味,以及更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在房间中央站了很久,闭上眼睛。
他的“尸感”能力在安静地运转,不是主动激活,而是一种背景感知。他能“感觉”到这个空间里曾经存在过的那些“死亡回响”的微弱痕迹,就像墙壁吸收了声音后,在特定条件下依然会释放出轻微的回声。
那些被强行留在这里的痛苦印记,那些被技术剥离和播放的最后时刻,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恐惧与不甘…
“对不起,”他轻声说,不知道在对谁说,“对不起,我们没能更早阻止。对不起,你们最后的时刻被如此对待。”
这不是他的错,他知道。但说出来,就像在已干涸的痛苦之井中,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希望能激起一点点的…慰藉。
门开了,白素心走进来,手里拿着两份热茶。
“就知道你在这里,”她递给他一杯,“林默说你的生物信号显示你在这里停留了超过二十分钟,情绪波动曲线异常。”
陈景接过茶杯,苦笑着:“连情绪都被监控了吗?”
“在这个地方,是的,”白素心在他身边站定,也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中心,“但有时候,监控是为了关心。”
他们沉默地喝了一会儿茶。绿茶的热气和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与残留的金属有机气味混合,形成一种奇特的、象征性的共存——生命与技术的共存,温暖与冰冷的共存,自然与人造的共存。
“陆司长批准了‘抗共鸣’装置的现场测试,”白素心最终开口,“下周,在之前发生过异常事件的几个地点进行。我们需要观察员,记录实际效果。”
陈景看向她:“你希望我去?”
“我希望我们一起去,”她纠正道,“你是少数真正‘体验’过那种死亡回响的人之一,你的感受比任何仪器读数都更直接。”
他点头:“好,一起去。”
又一阵沉默后,白素心问:“你在想什么?”
陈景想了想:“我在想那个三音节的签名旋律。林默说它来自古老的送魂曲。我在想,‘熵’的人——那些设计这台装置的人——当他们选择这个旋律作为签名时,他们在想什么?是在嘲讽吗?‘我们在为死者送行,只不过是以我们的方式’?还是说…他们真的相信自己在做某种形式的‘保存’,让死亡不被遗忘?”
“也许两者都有,”白素心轻声说,“最危险的狂热,往往混合着真诚的信仰和彻底的扭曲。他们可能真的相信自己在做重要的工作,在‘保存人类最极端的体验数据’,在‘建立完整的死亡数据库以供研究’。而为了实现这个‘崇高目标’,践踏个体尊严就成了可以接受的代价。”
陈景将杯中最后一点茶喝完:“这就是为什么技术需要人性来引导。没有道德约束的求知欲,最终会变成怪物。”
他们离开实验室时,走廊的灯光自动调整为夜间模式,柔和而不刺眼。在电梯里,陈景突然问:“素心,你害怕吗?面对这些东西?”
白素心没有立即回答。电梯平稳下降,数字一层层变化。
“害怕,”她最终承认,“但不是害怕‘熵’或他们的技术。我害怕的是…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些人会开始认为他们的做法有道理。我害怕的是,当这种技术变得更成熟、更有用时,会有人提出‘有限的、受控的使用’。我害怕的是那条滑坡——今天我们记录死刑犯的死亡体验用于研究,明天记录绝症患者的,后天记录事故遇难者的…直到最后,记录任何人的死亡都不再需要同意,因为‘科学需要’。”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门开了。
“所以我更害怕我们自己,而不是‘熵’,”她总结道,走出电梯,“因为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而我们,还在选择的过程中。”
陈景跟着她走出来,走向他们的车辆。地下车库空旷安静,只有远处的安保岗亭亮着灯。
“那么我们就必须确保,”他说,声音在水泥空间中产生轻微的回声,“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每一次,每一个决定。”
白素心点头,没有再说更多。有些承诺不需要言语,只需要行动。
车辆驶出地下车库,进入城市的夜色。街道两旁,路灯如同金色的河流,流淌向远方。高楼大厦的窗户里,零星亮着灯光,每一个光点背后,都是一个或几个活生生的生命,有着各自的喜怒哀乐,希望与恐惧,生与死。
陈景望向窗外,想起那些被“死亡记录仪”窃取的最后时刻。那些瞬间的恐惧,那些未完成的遗愿,那些对生命的最后眷恋…
技术可以记录它们,但永远无法理解它们真正的重量。
而这份重量,正是人性存在的意义,是科技永远不应试图剥离的核心。
车辆汇入夜色的车流中,向前行驶,载着守护这份重量的承诺,驶向下一个需要他们的地方。
技术的悲鸣会继续回响,但人类的回应——那些坚持尊严、尊重生命的回应——将会更响亮,更持久,直到悲鸣最终消散在理解的黎明中。
观测者日志更新
【序列号:Earth-7G-117】
【事件:回收的‘死亡记录仪’因能源耗尽永久停转。本土势力完成对其技术本质与伦理悲剧的深度反思。】
【评估:目标组织‘熵’的意识操控技术呈现明确的迭代升级路径,生物-量子混合特征显着,威胁层级持续提升。本土势力在认知与技术层面均有收获,但情感与伦理层面受到冲击,可能影响其后续面对类似技术时的决策心态。】
【指令:追踪分析报告中提及的其他潜在‘节点’标识符。继续关注‘熵’组织在生物意识组件领域的活动迹象。记录本土势力此次事件后技术发展路线与伦理准则的潜在调整方向。】
彩蛋:
几天后,在异察司最深处的无害化处理区,那台“死亡记录仪”的残余部分,即将被送入高温等离子熔炉,进行最终处理。
就在机械臂将其投入烈焰的前一秒,一名负责最后检查的技术员,似乎看到那块早已黯淡的生物晶片组核心,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没有能量读数,没有信号波动。
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更像是内部残余物质在高温逼近前的最后物理反应。
技术员摇了摇头,没有在意,按下了启动按钮。
烈焰升腾,将一切吞没。
在无人能观测的量子层面,或许,那被囚禁、被利用、被无限次重复播放的“坠落恐惧”的最后一丝震颤,终于在绝对的净化之火中,获得了永恒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