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林悦就出了门。她背上药箱,沿着石板路往城外走。昨晚睡得不算踏实,脑子里还在过那些归建名单上的名字。现在人找回来了,可事情没完。她得去乡下看看,有些事光靠文件查不出来。
太阳升起来时,她进了村子。村口几棵老树站着,叶子被风吹得晃。她没停步,直接往里走。这地方她来过几次,不算陌生。上次还是冬天,雪落在屋檐上,有个孩子跑出来喊她进去烤火。现在天暖了,路上却没人。
她在一家门前站住,屋里有动静,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女人探头看了看,认出她后才把门拉开。林悦点点头,走进去说了几句家常话。问起最近有没有外人来,女人摇头,说没什么特别的。又问夜里安静不安静,女人顿了一下,说北边废厂那边好像有点响动,但也不确定是不是野狗。
林悦记在本子上,没多问。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能逼得太紧。战乱刚过,谁都不想惹麻烦。她在屋里坐了会儿,喝了口水,起身告辞。
走到村中路口,她看见赵老汉蹲在篱笆边修竹片。他低着头,手里的刀来回削着木头,动作慢,不像平时那样利索。林悦走过去,把水壶递给他。
“喝点?”
赵老汉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水壶拧开盖,喝了一口。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竹片翻了个面,继续削。
“忙什么呢?”林悦靠着旁边的土墙站定。
“篱笆坏了,补一补。”他声音压得低,眼睛没抬。
“前阵子风大,不少人家都这样。”林悦说着,目光扫过他脸。他眼角有褶子,比上次见深了些,嘴唇也干,像是几天没好好喝水。
她等了几秒,开口:“你有心事。”
赵老汉手顿了一下,刀尖划到手指,他缩了下手,没出血,但留下一道白痕。
“没啥大事。”他说,“就是……最近晚上睡不好。”
“为什么?”
“北边那个老厂子,”他声音更低了,“有人进进出出。”
林悦不动声色,“什么时候?”
“夜里。三更过后。我起夜看见的,黑影从墙根贴着走,不止一次。”
“几个人?”
“看不清。两三个吧。穿的衣服不像村里人。”
林悦把本子拿出来,写下时间、人数、路线。“你还跟谁说过这事?”
赵老汉摇头,“没说。说了也没用。我又拿不出证据,万一惹上麻烦……家里还有孙子。”
林悦合上本子,看着他,“我知道你怕。可你要不说,别人更不会知道。”
赵老汉抬起头,眼神有些发颤,“你们不是走了吗?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有人在这儿?”
“有些人没走。”林悦声音平,“他们藏起来了,等着机会。”
赵老汉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压低嗓音:“你是真能管这事的人?”
“我是。”
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纸,递过来。“这是我前天写的。本来想塞进邮筒,又不敢。你要是真查,就拿去。”
林悦接过纸,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日期和几个模糊的时间点,还画了条线,标出从村外小路通往废厂的方向。
“你记这些干什么?”
“我怕自己忘了。”他说,“也怕有一天想说的时候,已经没人听了。”
林悦把纸折好,放进内袋。“谢谢你告诉我。”
赵老汉像一棵被风吹倒的老柳树般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你要去那儿?”
“得去看看。”他的声音仿佛被风撕裂,在空中颤抖着。
“别白天去。”他抓住她胳膊,力气不小,“他们白天不出门。要是撞上了,你一个女人,应付不了。”
“我知道。”
“而且,”他松开手,声音沉下去,“那厂子以前死过人。日本人占那会儿,关过咱们的人。后来烧了一次,墙都熏黑了。没人敢靠近。”
林悦点头,“我会小心。”
赵老汉看着她,半天才说:“你要是出事,以后谁还能听我们说话。”
林悦没回答,只是拍了拍药箱带子,转身走了。
她顺着村道往北走,脚步不快,也没东张西望。路过几户人家,窗户都关着,有人在帘子后面看她。她装作没察觉,一直走到村尾,拐上一条泥路。
路两边是荒地,草长得齐腰高。往前三百米就是废弃工厂,铁门歪斜挂着,门轴锈断了半边。围墙裂开几道口子,砖块塌了一地。
林悦停下,从药箱夹层取出一块布巾,绑在头上遮住脸侧。她绕到墙西边,那里有一段矮坡,长满藤蔓。她踩着石头往上攀,动作轻,落地时没发出声音。
翻过墙后,她贴着厂房侧面走。地面铺着碎石和烂木板,踩上去容易响。她放慢脚步,耳朵听着四周。
厂房有三排,中间是个空院,堆着破桶和生锈的机器。最里面那栋屋子屋顶塌了一角,露出里面的横梁。窗框没了玻璃,黑洞洞的。
她走到第二排屋子旁,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是个烟头。
她捏起来看了看。纸卷得紧,不是本地牌子。捻开一点,里面的烟丝颜色偏深,带着一股呛味。
这不是普通人抽的。
她把烟头放进小纸袋,收进衣袋。然后继续往前走。
绕到主屋后墙时,她听见里面有动静。
不是人声,是金属摩擦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拖东西。
她靠在墙边,屏住呼吸。
声音停了。
过了几秒,又响起来,这次是从左边那扇窗传来的。她慢慢移过去,贴着墙根,抬头看窗台。
窗台上有划痕,是硬物反复刮擦留下的。下面的地面上,有几个脚印,鞋底纹路清晰,不是布鞋,也不是胶底农鞋。
她记下位置,正准备退开,忽然看见窗缝里卡着一小块布。
她伸手抠出来,是一截袖口,深灰色,边缘整齐,像是被什么利器割断的。
她把布条摊开,对着光看。
上面没有血迹,但有字。
很小的两个字,用针线绣的,几乎看不见。
“樱会”。
林悦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几秒,把布条折好放进内袋。
她退后几步,离开墙边,沿着原路往回走。
翻出围墙时,太阳已经偏西。她站在坡下,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废厂。
铁门在风里轻轻晃,发出吱呀声。
她转身朝村口走。
快到村中时,她看见赵老汉还在原来的地方,蹲在篱笆边,手里拿着那把刀,但没在削东西。他看着她回来,站起身,一句话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林悦走过去,低声说:“我看到了。”
赵老汉脸色变了变,“怎么样?”
“有人在那儿。”她说,“不是村民。”
赵老汉闭了下眼,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担心了。
“你要怎么办?”他问。
林悦看着远处的废厂方向,“我得再去看一次。”
“晚上?”
“可能。”
赵老汉抓住她的手腕,“别一个人去。”
“我没别的选择。”
“那你至少……”他声音发紧,“带个人。”
林悦摇头,“现在不能惊动任何人。”
赵老汉盯着她,忽然说:“你要是今晚去,记得走东边沟渠。那边草密,不容易被看见。还有,厂后墙第三块砖松了,能扒开一条缝。”
林悦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赵老汉低下头,“我孙子有次追鸡,钻进去过。出来吓哭了,说里面有个戴帽子的人坐在角落,不动,也不说话。”
林悦眼神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
她没再问,只把药箱背好,说:“我会记住你说的。”
赵老汉点点头,松开手。
林悦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
“赵叔。”
“嗯?”
“你之前写的那张纸,”她说,“写得很清楚。”
赵老汉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刀。
林悦继续往前走。夕阳照在她身上,影子拉得很长。
她走出村口,没回头,脚步没停。
通往废厂的小路藏在草丛里,她踩上去,地面软,带着湿气。
走了一段,她停下,从衣袋里取出那个小纸袋。
打开,看着里面的布条。
“樱会”两个字在光下隐约可见。
她把纸袋收好,继续往前走。
风从背后吹来,草叶扫过小腿。
她走近工厂外墙时,天已经暗下来。
她贴着墙根移动,绕到东边沟渠。草确实密,遮住了半个身子。
她蹲下,观察前方。
主屋的门关着,但门缝透出一点光。
不是电灯,是油灯的光。
有人在里面。
她慢慢向前爬,靠近后墙。
第三块砖果然松了。她用手指抠了抠,砖头动了一下。
她正准备把它取下来,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男人的声音,说的不是中文。
她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墙上。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内容。
但她听出了语气。
那是命令的语气。
她把手伸进衣袋,握住钢笔。
然后一点点推开那块砖。